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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要在萬物休怠,草木不發的深冬裡找到藥草對普通人而言或許很難,但這對從小在山裡玩大的李拂緣來說並不會。

        採完藥草的李拂緣來到登仙崖山巔,愈是接近山峰空氣越稀薄,連帶的人煙也越稀少。

        登仙崖說崖不是崖,更是一座連綿千百里的山脈;因座於梅江,山峰穿雲破霧,險峻無比,極似天仙乘霧故有登仙崖一說。

        飛雪早就停了,李拂緣卻感覺面前一片前所未有的徬徨。「師父……師叔……」沒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看到什麼,曾經熟悉的大師兄眼神是那麼陌生,往事歷歷在目,現在卻分不清楚到底什麼才是現實。

        時間無聲流逝,少年眺望山腳下每吋風景,淅瀝瀝的風呼嘯刮過凍得通紅的臉頰,忽然一串細碎的嗚叫吸引了李拂緣的注意,他轉頭找尋聲音來源,只見一道白色影子不斷上竄下跳。

        李拂緣定睛一瞧,嘴上忍不住發出逗弄小奶狗的吱喳聲,「小傢伙,快過來。」話落白色的小影子像聽懂人話似的,竟定住藏在雪地裡的身子,只露出一截若隱若現左右搖曳的尾巴。

        等了一會兒,雪堆終於探出一雙水藍色的眼睛,雪狐在距離一公尺的地方停下,謹慎又好奇的打量李拂緣。

        少年不甚介意,反而對著雪狐兀自問道:「小傢伙,昨晚是你救了我們嗎?如果是,可真得多謝你了,要是沒有你,我們師兄弟就死定了……」

        雪狐嗚鳴一聲優雅坐下,就像在回答李拂緣的問題。少年勾起嘴角欲笑卻又無聲,黝黑的瞳眸掃過為時不早的天色,接著對小雪狐叮嚀:「我差不多該走了,你自個兒也小心點,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

        聞言雪狐又嗚鳴地叫了一下,這下倒真把李拂緣愣住了,「小傢伙,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這次雪狐反而又不叫了,只把頭往旁微側順道閉緊長長的吻嘴,身後尾巴卻淘氣地搖個不停,彷彿故意逗弄人似的。

        見狀李拂緣不禁啞然失笑,他蹲在雪狐面前,「人家說都說登仙崖是靈山,如果你真懂人話就更好了。聽著,別再到處亂跑啦,一會兒要乖乖回家,不要像昨天那樣,都差點給人弄死了。」

        瞧著小雪狐不閃不躲一副認真聽訓的模樣,李拂緣不由得伸手揉揉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謝謝你,我走啦。」

        返程的腳步落在崎嶇的山路上,越走越慢,遠方農家裊裊升起的炊煙,似有若無的勾著李拂緣的目光,儼然指引的路碑。

        少年不禁踟躕,嚴峻的山勢使得附近農家本就不多,約莫也就那兩三戶罷了,其中偏又只有山腰處的魯大叔才有這麼好口福,能天天吃到熱騰騰的飯菜,剩的兩戶不是老樵夫,就是沒了妻子的鰥夫。

        炊煙就要淡了,眸底映著最後一縷被吹散的青煙,李拂緣心下一窒,思緒頓時千迴百轉。

        只要越過去,只要越過山腰處的魯大叔家,清水草堂就不遠了。

        只要一眼,他只要看一眼就好。

        不會有事的。

        去,或是不去?

        揣著懷裡的藥草李拂緣不知不覺被勾往炊煙方向,走沒幾步腳下咔嚓一聲,踩斷的樹枝及時拉回迷失的神智,李拂緣回神後深深望了一眼,轉身便拔腿狂奔──他怕,怕如果再待下去,會克制不了自己。

        西沉的日頭透過洞口外叢生的雜草悄悄潑下一片黑暗,光照不進來,他們知道,夜又將來臨。

        「燒得這麼燙,拂緣怎麼還沒回來?」渠二寶心急的來回踱步,時間越晚就越難平靜。

        乙玄擦拭過乙真臉上的汗水,一面勸道:「二寶,坐下來等吧。」

        「可、可是……我坐不住啊。」渠二寶胖呼呼的身子杵在洞口,被一堆雜草擋住的視線分明看不到任何風吹草動,可還是不由自主的伸長脖子往外看去。

        「咳……拂緣那小子……比你機靈多了……咳咳……休息會兒吧,二寶。」昏迷的乙真不知何時醒了,虛弱的他整個人看來就剩一口氣,平日裡一點都分辨不出來的孿生子,這下倒一目了然。

        「別浪費體力說話。」乙玄把手放在乙真發燙的額頭上,乙真扯動嘴角輕哼一聲,再度闔上雙眼像在思考又像睡著一樣。

        須臾過後,乙真幽幽說道:「你們說……這是不是一場夢?」

        「我不知道。」乙玄蠻不在乎的回答。

        回憶被拉到昨天驚心動魄的那一刻,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中箭後……我從山坡上跌下去,本來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大師兄他……竟然沒有追上來。」

        幾近碎語的呢喃勾起乙玄的怒氣,「夠了,不准再說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然而虛軟無力的手還是揪著乙玄衣襬,執意把話說完。「大師兄沒有趕盡殺絕……乙玄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原本的大師兄找回來……知道嗎……」

        「我不,你跟拂緣都有病是不是?大師兄因為保家衛國而殺人我可以理解,但是為什麼,他要傷害同門師兄弟,甚至師父師叔也沒了,到底有什麼天大的理由能讓他做出這樣的事?」

        乙玄一拳打在結凍的岩壁上,受到驚嚇的渠二寶想靠近但又不敢,乙玄仰頭長吐一口氣,淡淡說了聲:「我沒事。」

        沉默橫陳在彼此之間,乙玄任由渠二寶把自己的手包紮成一個醜醜的造型,細長的眉目掃向看似睡著的乙真,「我是不會聽你的話的,聽見沒有。」

        「嗯,知道了。」乙真含糊不清的回答。

        山腳下,李拂緣此刻正熟門熟路來到魯大叔家,他沒進門只躲在外頭的籬笆偷看,並趁人不注意時摸走掛在籬笆上的水袋。少年把水袋放進兜裡,一邊念念有詞的注意屋裡動向,「抱歉啦,大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個水袋先借我用用,改日有機會再還給你。」

        輕微的重物掉落聲咣噹打在雪地上,感覺有異的老農夫走到門口查看,溫吞吞的老牛安靜拴在柱子旁,掛在屋簷下的一排臘肉被吹得輕晃,農夫摸不著頭緒以為自己老來聽糊塗了,一點也沒發現按順序掛好的臘肉缺了一串。

        「好險,差點就被發現了。」李拂緣掂了掂剛從魯大叔家暫時“借”來的戰利品,一邊往清水草堂的方向跑去。

        就在方才返程的腳步臨時踅了一個大彎,他不想後悔,不想就這樣離真相越來越遠,他想聽輕塵師兄親口解釋。

        太多太多理由,所以他必須回去一趟。

        可惜,這次李拂緣再沒昨天那麼好的運氣,乙真乙玄都不在身邊,就連師父師叔都死了,再沒人可以保護他了

        一日之間,清水草堂成了廢墟殘瓦,士兵們在巡邏找尋剩餘的殘黨,收拾善後的工作則是交給當地縣令及捕快負責,屍山血海被縣令的一把火焰燒得涓滴不剩。

        惡臭難掩刺激著周圍人的嗅覺,李拂緣藏在遠處的岩石後邊看得專注,一丁點都沒發現背後朝自己靠近的影子。「喂,小子鬼鬼祟祟躲在這裡做什麼!」

        「官、官官官差大爺?」少年嚇了一跳,內心大感不妙。

        僵直身子的李拂緣慢慢站了起來,話說得結結巴巴儼然像個被嚇壞的孩子,「我我我我娘讓我來給佛祖添點香油,我一上來就發現好多大爺在那兒,連縣老爺都來了,不敢過去只好躲在這兒看了……」

        滿臉絡腮鬍的官差粗聲惡氣,不耐煩地掃了一眼窮酸樣的李拂緣,「你小子,沒事找事唄。沒看到今早貼的告示嗎,清水草堂窩藏惡人魔瘋天,真正的奘海大師早就被害死了,裡頭那些門生估計也都是魔瘋天的同黨,朝廷收到消息連忙派咱們來為民除害,你們都被他給騙啦。」

        「是是是這樣麼?那可真是太可怕了,謝謝官差大老爺,謝謝官差大老爺,我這就回去跟我娘說去!」李拂緣邊敷衍邊尋思如何逃跑,正當他要藉機離開的時候,不料那大鬍子竟還厚顏無恥的說道:「慢著,咱兄弟倆這麼盡心盡力保護你們這些百姓,小兄弟你是不是該給點表示啊?」齷齪的笑聲似乎三百里外都能感受到那股下流無恥。

        「當然,這是當然。」李拂緣膈應得緊又得一面應和,他作勢往褲兜裡的口袋掏錢,期間完全沒有想轉身過來的跡象,惹得另名面容較為斯文的官差不禁暗暗起疑。

        審視片刻,另一名官差突然喊道:「喂,小子,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這……小人長得醜模醜樣的……怕嚇壞兩位官爺了……」少年絞盡腦汁百般推拒,可還是徒勞無功。

        「少囉嗦,讓你轉頭就轉頭,廢話那麼多,爺們手上這把刀可是不長眼的。」

        見官差言語越發凌厲,李拂緣只好使出拖字訣,「那……大爺您倆要有心裡準備啦,可別被嚇到了。」

        兩名官差聞言不由得皺起眉頭,更是注目少年口中所謂的醜臉。

        少年穿著到處都是補丁的衣服,白淨的臉龐一吋吋慢之又慢地徐徐回頭,順帶悄悄將腳尖埋入雪中,才剛轉到三分一處腳下冷不防使勁一踢,噴起的雪花霎時濺入官差睜大的雙眼,逮著機會拔腿就跑的李拂緣任憑後面追趕,怎麼也不敢慢下腳步。

        跑不過多遠,一道挺拔身影驀地出現在李拂緣面前,黑髮飄揚在深白的雪色中,空氣彷彿傳來血的腥味,望著對方神情緩緩停下的腳步已不敢如以往那樣親暱靠近。

        「大、大人?」隨後追上的兩名官差面面相覷,摸不透現在是什麼情形,兩人把頭垂至極低,深恐惹得上級不痛快而招來一頓整治。

        「退下,把劍給他。」浥輕塵瞟過官差繫在腰間的軍用長劍。

        不知怎的,這一刻李拂緣陡然感覺慌了:「輕、輕塵師兄……」他聲如蚊蚋害怕的求饒,試圖擺脫這一切。

        垂得幾乎快把脖子折斷的大鬍子官差愣了一下,「咦?噢……是是是,劍。」隨後把劍往李拂緣面前一扔。

        「撿起來。」浥輕塵的語調宛如空洞的弦音。

        「不要……」他進,他就退。

        鏽紅的劍身刺痛在李拂緣眼底,油然而生的不僅僅是恐懼,更多的是對未知的惶然。

        步步往前,緩緩逼近。

        「撿起來。」那人如是說。

        「我、我……不要……」少年堅決不肯,注視那把劍的眼神簡直比遇見一頭洪水猛獸還要害怕。

        「求求你……我真的辦不到……」浥輕塵逼近的步伐停在李拂緣面前,不待他多說一字,浥輕塵身形飄忽一動,銀光飛閃,甚至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大鬍子兩眼一閉就此陷入永恆長眠。

        鮮紅液體順著乍現的銀光噴洩,浥輕塵提劍指向另個被嚇傻的屬下,「如果你再辦不到,這個人也會因你而死。」

        「大人饒命,求大人饒命啊!」斯文臉的官差一聽直接撲通跪下,伏趴在地瑟瑟發抖的模樣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捏緊的拳頭鬆了又握,終於──沉積的壓力還是成了求生欲下的抵抗和掙扎,少年大聲嘶吼,淚流乾了,迎面撲在臉上的只剩雪。

        「──啊啊啊啊啊!!!!」拾起劍的李拂緣像頭失去理智的野獸,既瘋癲又狂亂,互砍的鏗鏘聲一次比一次更響亮。

        握在手中的劍柄發著燙,燙得讓人撕心裂肺,相比少年蹩腳的劍法,浥輕塵每次回擊都彷彿在應付學步的黃口小兒。

        相疊的劍身咯出磨耳的嗡嗡聲,被提撩而起的劍壓得李拂緣只能護著身體,踉蹌狼狽地一退再退。

        疾行的步伐在地上劃開深深的印子,招架不住的手腕從張揚的弓成了收攏的臂膀,浥輕塵猛不防一記崩劍平掃,鏘的一聲銀光剎那飛出李拂緣掌心,直插在雪地上。

        猶不認輸的李拂緣迎向那雙居高臨下的眸子,「殺了我。」

        李拂緣以為浥輕塵會大發雷霆,孰料浥輕塵只是輕蔑的冷哼,「你以為我不敢這麼做?」他很討厭李拂緣的眼睛,尤其是看向自己的眼神。

        長劍被高高舉起,銳利的劍鋒讓人幾欲睜不開眼,模糊中一個黑影手起刀落,筆直揮下。

        劍氣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劈開空氣,唰的一聲,削落的髮絲伴隨越漸擴大的黑暗,瞬間侵蝕李拂緣視線,

        少年捂著眼睛,臉上、手上黏稠一片,教人分不清楚到底是血還是淚。「我、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好痛……好痛!」

        浥輕塵任由李拂緣像條蟲子一樣倒在地上,俄傾後只聽他漠然說道:「痛嗎?告訴你,這點痛還不及我的萬分之一。」

        幽如深潭的瞳眸掃過恨不得跟大地融為一體的屬下,伏貼在地的目光盯著赫然出現的雲紋軍靴,更是嚇得不敢把頭抬起來。「求大人饒命啊,大人饒命!小小小小的,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只有死人才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浥輕塵御劍輕揮,語氣好比喝茶那樣輕描淡寫。

        寒光入鞘,離去的腳步絲毫不曾停歇,不甘如此的李拂緣奮力追了上去,「不准走,你不准走,聽到沒有!」就在他差點拽到浥輕塵衣角的時候,浥輕塵一個閃身將人重摔在地。

        「為什麼不現在就殺了我?為什麼!」咆嘯得不到任何回應,李拂緣只能死命抓住浥輕塵不讓他離開。

        沉斂的眸光掃過扒在腳上的手,浥輕塵毫不留情地踹開少年,尚來不及閃躲冰涼的長劍立馬刺穿李拂緣胸口。

        重傷的李拂緣再也無力掙扎,面前只剩模糊的紅色風景,曾經遮風擋雨的背影如今成了通往地獄的引路人,浥輕塵昂首凝望來時路。「拂緣,你懂什麼是恨嗎?如果還能活下來的話,就好好記住這股無能為力,回來找我報仇吧。」

        做夢也沒想過會有這天的李拂緣,憤怒狠狠燒痛五臟六腑,儼然一團撼天動地的火焰。「───浥輕塵,給我回來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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