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熏的秘密
十六
“我认输了。”
不过半个小时，跪坐在棋盘前的熏已下得浑身是汗，她感到汗水浸透洁白和服的里衣。在满是烛光的房间里，暗红的数苗火焰跳跃在湿润却温暖的空气，好似她此刻纷繁的思绪。
熏永远也不会忘记与佐为的这一局。这无意间对弈的一局，对熏的震撼简直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
佐为无法用手拿起棋子，他用折扇轻指，示意她下子在某个棋步，熏替佐为摆着，在内心加以琢磨，发现佐为居然下得丝毫破绽也没有。自己无论怎么攻上前，佐为都能将她的棋消解于无形。
这不是普通的棋力悬殊，进藤光固然是高手，在有让子的情况下，熏还是可以跟他对上几招。但是，佐为不同，佐为的棋深不可测，像吞噬人的海，巨大的压迫感逼到眼前，让她无法呼吸。
认输后，熏的心情很复杂，被对手在棋盘上乍然撕裂的绝望，以及见证到强大棋招的爽快与热血、想与他再下一盘的渴慕和敬畏，什么都有。
少女一动也不能动，连要继续打电话给进藤君都忘记了。
“薰小姐，为什么要在这里认输呢？”佐为还在说，蓝紫色的眼睛望着盘面，与他的棋不同，他的声音温柔，“眼下我还是能够看到一些活路的……”
佐为此时难得对局，心中因棋盘上古老而熟悉的热战而振奋不已，他正想鼓励熏继续下，却在抬眸的瞬间，发现少女低着头，身体正在颤抖，眼里满是破碎神色，却没有眼泪。
陡然，佐为想起从前的塔矢亮。
熏是被自己的棋力震慑了吧……佐为心中感慨。无论到哪里，都能遇到热爱围棋和敬畏强者的孩子呢，眼前的薰小姐就是。
熏缓慢地抬头，瞬间，少女凝望着佐为的眼神已为之一变，从原来的可爱纯真变得肃然渴慕。
佐为看在眼里，蓦地一阵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佐为成为孤魂放浪千年以来，第一次见到除虎次郎和光以外的人，将如此眼神投注在自己身上。不为别人，仅仅是他自身：藤原佐为。
在那一刻佐为感谢上天垂怜，他放浪千年，见证了光的棋，看到了那么多棋手的成长，还有熏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这一眼，还有什么不足够呢？
熏认真地说：“藤原先生，我们再下——“
忽然，门铃声响起。
熏请佐为等等，跑去开门。来人是海生，从高速公路掉头回来的他眼里写满急切，半边和服都被雨水淋湿了。
他刚想跑进放棋盘的房间，忽然发现熏的表情有异，就停住脚步问道：“你怎么了？”
熏咬住嘴唇，“你去看就知道了。”
海生二话不说冲进房间，熏紧随其后，佐为那缥缈的身影散发的白光映亮房间，俊美的脸上有淡雅笑意。
几人视线相对，海生想确认佐为身影似地看了又看，微微一笑：“您回来就好。进藤君会很高兴的。”
和熏不同，海生见惯招魂法事，见惯归来的亡魂，也就没有熏的激动。
他冷静地和佐为介绍自己的名字和职业。佐为也介绍自己，回礼道谢。
海生看向星罗棋布的棋盘，上面熏和佐为刚刚的那一局还留在上面，战斗的硝烟还未散尽。他说了句“藤原先生，您刚刚和熏下棋——”
话音未落，海生的声音就停在那里，深蓝色的眼睛睁大了，他看着棋盘，脸上浮现出惊愕和敬畏交织的复杂表情。
“池田君，你也会下围棋吗？”佐为惊喜。
“他是日本业余国家队的大将，最近在代表日本和世界各国棋手对战。”熏介绍好友的另一个身份。
“好厉害！你们果然都是小光的朋友呢！”佐为兴奋地拍拍手。
但是海生丝毫没有注意。“您……！”海生牢牢地盯住棋盘，看向佐为，“难道您……是……”他好像难以置信极了，他一向是镇定的，但这会儿竟连声音和身体都隐约颤抖起来，不敢说出某个名字。
他的职业操守不允许他探听亡魂的更多私事，海生最终没有问出口。他只是环抱双臂，若有所思地退后一步，微微低着下颌，钦慕地看着虚幻的佐为和棋盘上的落子。深蓝色的眼眸由于震撼到极点，反而显得有丝空茫，映着遍地跳跃的烛光。
熏很明白海生在想什么，他和自己同样，被藤原佐为所展现出来的高强棋力深深折服了。
“海生！”熏忽然留意到一点，连忙拉了拉海生的衣袖。
是她的错觉吗？佐为的轮廓和棋盘上的血迹好像在变淡。
海生朝她望过来，她极锐利地瞥古旧棋盘上的血迹一眼，海生立刻晓得她的意思，脸色一瞬间发白。
——我很担心，像他那样徘徊千年的灵魂就算凝结出了人形会很快消散。
——我不知道他在人间能停留多久……我担心只有一天，不，也许只有几小时。
然而，佐为好像没有意识到隐藏的危机，俊美面容浮现出柔缓微笑：“对了，薰小姐，你方才说‘谁来帮帮我’，我可以帮你吗？”
既然佐为问起，薰就不隐瞒了，她小心地问：“您见证过‘耳赤之局’的对弈现场是吗？”话说回来，佐为的棋，和秀策的棋好像……
佐为想了想，“是和井上幻庵因硕的那一局吗？棋局虽严酷，但场面很有趣，所以我直到现在仍印象深刻。当时，有许多观棋的人在旁边议论纷纷，各执一词，像争吵打架的孩子似的。”他说着便忍不住抬扇捂唇。
“正是本因坊秀策和井上幻庵因硕这局棋。”熏又惊又喜，“您还记得吗，当时秀策和井上先生是在哪里下棋的？尤其是令井上先生耳朵发红的第127手。”
“这局是续弈的，下出第127手的地点是在棋友原才一郎家的大厅。原才一郎交友广泛，因此大厅里有许多各行各业的人士在观局，竟也喧嚣得像在茶馆一般。”
原来是续弈的，怪不得史料有矛盾，熏心想，这就解释得通了。她随即站起：“藤原先生，我搬来自己画的一面屏风给您看，您看看我画的与当时的情形像不像？”
“咦，屏风？”
“我是屏风画师。”
“哇！薰小姐——”
熏朝佐为微笑，马上就出了房间，回来时，她已搬了那面《耳赤之局》金绢六联屏风和拿着木炭笔进房间。
海生也帮她一起抬进来，让佐为能够看得明晰一些。
“你画得很像了！”佐为凑到屏风前，对着画面上的秀策怜爱地看了又看，就想要伸手去触摸，“但我记得四周仿佛还有人在洒水烹茶，一边喝茶一边观局，那位慧眼如炬的郎中便站在茶炉旁边。郎中一发话，还有许多人嗤笑他，我后来听到他说井上先生耳朵发红便预示输棋的言论，这便是后人称此局为‘耳赤之局’的缘故吧。”
佐为说得历历在目，熏大为感动。熏当即就拿木炭笔在屏风上修正。佐为站在屏风旁边，稍加指点，他说一句，熏就往屏风上添一笔。
两人忙了大概一小时，原本平淡的《耳赤之局》屏风逐渐焕然一新。
海生在后面没说话，看着他们在屏风前忙活，心中也动容不已。
海生注意到一个不安的细节，佐为的身影好像越来越淡了，就像勉强凝聚的烟雾，终有要消散的那天……
他答应过进藤光的，要让佐为和他见面……可是，佐为真的能撑到那个时候吗？会不会在光还没来之前，佐为就又消失了？
海生从来没有招过千年前的灵魂的经验，佐为停留的时间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短，直觉告诉他，佐为这次消散后，他的灵魂便是彻底地消亡，再也不可能被光招回来了。
意识到这点，海生胸口就一痛。他简直不敢想象光的表情。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那都是他，池田海生的错，是他又给了光一次重大的伤害。
他要怎么做呢？海生艰难地想。而且，藤原佐为不是一般的灵魂，就刚刚和熏的棋谱来看，藤原佐为，很大可能就是几年前消失的网络棋神——
sai……
熏搁下木炭笔，满意地审视屏风。
“谢谢您，藤原先生，您帮了我大忙！”
“熏小姐，如果你真的感激我的话，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熏诧异地抬起头，海生也朝佐为看过去。
佐为此时的脸上带着某种表情，虚幻的他向自己微笑着，温暖，美丽，却又凄清，似冬雪战栗在萧瑟寒风里的一朵花。
两个少年男女看得心惊。
“其实我明白的，今天与薰小姐你的这一会面，只是在这世间短暂地停留……”
不是的。熏摇着头。
佐为的声音越发伤感：“神明早已收回纵容我放浪千年的时间了，只是你们和小光的努力，让神明允许我回眸一瞥……”
“我大概，今天是等不到小光来了。”
熏的眼里有泪水潸潸落下。这也是她早前不敢想的一点，毕竟现在凌晨，光始终没有接电话，她没办法告知光佐为凝结出了人形。而整个日本陷入了雨灾，她不知道光还能不能来到这里。
佐为含泪哽咽道：
“能够帮到你完成这面屏风，能够再听到小光的消息，我很开心。”
“我没有和小光说再见，恐怕会伤那孩子的心。所以，可以拜托你们替我跟小光说再见，还有，我很快乐吗？”
“不，藤原先生，您不用和进藤君说再见。”海生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晰地响起，“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您永远留在他身边。你们再也不用被思念所苦了。”
“啊？”佐为和熏都望向海生。熏马上明白了。
“嗯，藤原先生，放浪千年的您好不容易凝结出魂魄的人形，我想让藤原先生您获得人身回到这个世界上，”海生望着熏，意味深长地说，“就像你一样，熏。”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佐为震撼地望着两人，“熏小姐，你……”
他忽然有点明白了，他今日能与熏在黑暗中交流、并且出现在她面前的原因。
“是的。”熏的声音幽幽地洒落在屏风前，“藤原先生，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已经死了。我2002年死于海难，尸骨无存。是海生把我还没消散的灵魂招回来，然后，他献祭了一部分生命，做出了可以复活亡魂的祭坛，用术法帮我捏出了肉身容器，把我的灵魂放置在里面，算是令我复活了。”
“用捏出来的肉身回来之后，也没什么不同。”熏继续说，“只是不需要吃喝睡觉，身体也总是冰凉的。我们是死人嘛，不能要求有活人的体温。但是，至少可以触碰画笔和棋子，至少可以和所爱的人日日相见。藤原先生，你想以这种方式留在进藤君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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