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自刎的活人

　　我见那道士周身利落，并不像一个乞讨之人，所以便请他入宅，先茶后酒地招待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他看着我茶台上放着的那盏砒霜茶，忽然笑了起来。

　　“伊王如此强势之人竟然也会落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啊！”他说。

　　我当时心下一惊，我在这里服刑，早已经削藩为民，周边邻居只知道我是朝廷要犯，却也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即没有说明也没有暗示，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道士见我诧异，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欠身站起来，走到茶台前，把那碗砒霜茶端了起来，当着我的面，竟然仰头就喝了！

　　就在我惊得不知所以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地对我一笑：“小老儿道号奇玄，有些道术，也对当今颇有微词，奈何势单力薄，郁郁而不得志，更无真龙辅佐，所以终难成其大事，伊藩王既然死都不怕了，还怕真的造他一反吗？”

　　我立时大喜过望，离席施礼，将奇玄道长奉为上宾，自此二人就密谋起大事来。

　　现在想起来，当着我的面喝那一盏砒霜茶，其实不过是行走江湖的骗子大都会使的一种障眼法罢了，我当时穷极潦倒急于寻求一条出路，才会喜出望外地轻信了他。

　　其实，当时朝臣弹劾我有谋反之心并未握有实据，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已，嘉靖小儿虽然气愤，但是并没有抓到我的把柄，如若不然，我满门全家早已身首异处。

　　只不过，为了防范于未然，嘉靖才胡乱找了一个祸害百姓，强占民宅强抢民女、诽谤朝廷等等十条大罪将我囚禁起来。

　　其实现在想想，只要我坚守不出，时间久了，自然还有平反之日，只不过，出了这么一件事，彻底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没有想到的是，那玄奇道长不过就是一个江湖骗子，街头闲散艺人，是我朝廷政敌，杨廷和那厮派来哄骗我的，我却将自己王府暗墙之内藏有起兵用的金银财物的秘密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在外面集结道同之士，揭竿救我。

　　谁知道，杨廷和得了这个密报，竟然取了我的财宝据为己有，然后在我藏着金银财物的暗墙内，放了一套龙冠龙袍……

　　嘉靖得了这个消息，大为震怒，当判下我伊府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我的人生就此再次跌入深渊，全家老小三百一十二口全部囚于昭狱，待查抄田产之后，一并杀头。

　　此事外人并不知道，因为嘉靖即使想杀我，也不想落个杀藩的名号，唯一能做的，就是秘密处死于狱中。

　　薄情不过帝王家，不过，毕竟朱门一族，不能不做给外人看看，做出个我不仁，他没有不义的姿态来。

　　所以，嘉靖在杀我的前夜，亲自到昭狱之中与我对饮，聊表手足之情。

　　我们对坐，闷喝了三杯，嘉靖起身，走到狱门口，忽然转身问我，寡人还可以满足你最后一个心愿，不妨说来。

　　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愿，于是想了想，说道：“我伊藩一门诸位先祖牌位皆供于顺涧祠堂内，即便我死，也希望可以死在家庙以内，好与先祖作伴，膝下尽孝。”

　　嘉靖同意了我的要求，但是我全家都不能再出昭狱，全部冤死狱中。

　　只有我一个人，被杨廷和带到了顺涧村祠堂门口。

　　“伊王……”杨廷和带着一脸的得意之色，“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

　　我没有说话，却见下人把一个五花大绑之人推到了我的面前，是那个所谓的“玄奇道长”，他破衣烂衫，一脸的无奈，跪在我的面前。

　　“阁下能落到如此地步，全拜此人所赐，所以，我把他也带来，与伊王陪葬，你看如何？”杨廷和皮笑肉不笑地说，“也算仁至义尽了吧？王爷九泉路上，不要有什么怨言……”

　　仇人！

　　我当时两眼冒火，恨不能生吃了那厮，但是，我只能望天苦笑，是我轻信于人，又能怪谁呢？

　　杨廷和派人把那江湖术士掏心放血，杀死在我的面前，然后，把尸首扔进了我家祠堂：“临死，我也给你多找一个伴儿，以后，你们两个有什么旧账，就在地下慢慢算吧！哈哈……伊王，你应该多谢我才是啊！”

　　我满心愤恨却无计可施，毕竟成王败寇，事已至此，我已绝无他路可走，于是当着杨廷和的面，拔剑自刎鲜血如注，然后，扔下宝剑，一步步迈入这老宅之中，大门关上，五百年间，再也没有踏出过半步……

　　“哦？”杨背听到这里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说，当时你已经自杀了，那你为什么现在还活着？”

　　朱典楧呵呵一笑：“我只说我自刎，未说我身亡啊！”

　　“怎么可能？”杨背瞬间瞪大了眼睛，“以当时的急救手段，重要部位，那么大的伤口，没有外科缝合技术，祠堂里又没有医药，即使是侥幸没有割破主动脉，光是流血也必死无疑！”

　　“呵呵，这就是你所不能明白的地方了。”朱典楧面露得意之色，“不单单是伤口，杨廷和碍于礼数，并不能踏入我朱家祠堂半步，所以也无法到祠堂里来确信我是否真的死去，所以，派人在老宅外整整围困了三个月，确保内部没有一根粮草的情况下，即使是饿，也会把我饿死在内，才带兵放心地离开。”

　　“对啊，我也一直好奇，你到底是靠吃什么在这里生活的？”

　　“我不需要吃东西！”说到这里，朱典楧舔了舔嘴唇，“这么久了，也已经习惯了……”

　　杨背彻底懵了，一个大活人，五百年不吃一口东西？

　　忽然，他的脑子里猛然翻出另外一个念头，老头说自己不是鬼，但是，他却没有说自己不是……僵尸！

　　那些永远不见天日的僵尸不就是生活在这样阴暗的地方吗，他们也拥有上百年的不死之身……

　　“难道……你由于什么原因，变成了僵尸？”杨背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

　　成为了什么，我也不好判断，你们外面世界的人怎么定义一个不会死的人，是千年人瑞还是僵尸、活尸什么的，随便什么都好，我只是在这里活了下来，而且，成为了这一方的王！

　　当时，我的脖子上开了一道血槽，自己也知道命不久矣，便忍着剧痛走到老宅的天井里，等着黑白无常来把我带走，我静静地坐着，回忆自己的一生，似乎在一瞬间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地从眼前飘过，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所谓财富权力，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无论你拥有多么无上的权力，多么过人的财富，都抵抗不过死亡。

　　我忽然理解了嘉靖为什么长达二十年躲在后宫中研习长生不老之术，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我所期待的两样东西，而他所追求的，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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