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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节


倪缪的老家是一个南方的小县城。自从离开后,每次回到这里都让他五味杂陈,百感交织。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同大部分男孩一样调皮。小时候甚至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县城高中老师,拉着一大帮小孩到处打架闹事。直到一次倪缪的父亲发现他打群架,抓住他挨家挨户上门道歉,并当着别人狠狠地打倪缪后,开始有被欺负过的小孩开始向倪缪报复。倪缪的帮手也逐渐变少。但他并没收敛,反而打架时下手更狠,开始懂得逃跑,懂得尾随别人打闷棍,更还坚持每天锻炼体能。学习成绩自然越来越差。本来异常疼爱儿子的家庭差点因此放弃他。事实上,他的父亲真心考虑过几次把儿子送去少管所,只是被他的母亲拼命拦住了。

        但这一现象到了倪缪读高一时,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转变。倪缪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失恋。痛受打击的他发誓要赶紧离开这里,要比这里所有的人都混得好。他甚至时常因为前女友跟他分手的事情夜不能寐,起来学习大半宿。

        父母并不知道他早恋,但这种转变让二老欣喜不已。险些准备放弃倪缪的家庭,仿佛要将一切加倍补偿回来,家里的资源不计后果地倾斜于他。全家人一起衣缩节食供倪缪出去补课。两室一厅的房子,让两个女儿挤在狭窄的阳台改的房间里,单独的房间则给了倪缪,以便于他随时能够学习不受干扰。因此大姐被催着早早地嫁了人,本也在读书的二姐,则辍了学去工厂打工。所幸后来倪缪争气,考取了名牌大学。大学里他依旧刻苦攻读,成绩优异,但整个大学四年,但凡有假期,倪缪便一直在外打零工,从未回过老家。

        直到工作几年后,有机会选择其他城市的岗位时,倪缪才成功摆正心态。他开始意识到对父母,以及两个姐姐的亏欠。只不过回老家一趟,看到那没有多大变化的城镇面貌后,倪缪最终没勇气去争取说服单位在老家设立一个新网点。于是每年节假日,他都会尽量带着沈慧,带着愧疚回老家看望父母和两个姐姐。但所有的过失已经无法挽回了,倪缪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做点家务,给个力所能及的红包。

        只是这个惯例未能形成多久,就又被作废。女儿出生后,即便旅途麻烦,即便疫情管理严格,倪缪坚持还是带着妻女回老家,想要跟家人分享这个喜悦。虽然这个喜悦他自己内心并不真正看重。

        只是到了老家后,家人竟然说有祖辈传下的规矩:没有生儿子,妻子女儿不能进家门。一向遇到外人都有些唯唯诺诺的老爸,竟然这次无论倪缪怎么辩解都不理,坚称:这就是礼法,绝不能到他这一代就废了。向来对倪缪溺爱,且同样身为女性,有轻度残疾的母亲,竟然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摆出一副绝不让他们进门的架势。

        这样的奇葩传统,甚至超出了内心原本有些重男轻女的倪缪的想象。自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让他没有一丝因此与父母冲突的可能。看到母亲这番折腾,隐约还有些心疼。但不得不承认,原本还在因为没有能力把父母接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内心一直自责的他,忽地变得轻松起来。他一面安抚沈慧,将她和女儿佳宝送到酒店休息,一面独自回家跟家人赔不是。自那以后,回老家都变成倪缪一个人的事了。

        而这次有点不同。倪缪是带了几个人一起回去的,还约了几个以前的发小。那是因为一直不怎么跟倪缪联系的二姐打电话来说,父母在疫情期间,因为没找“正确”的人团购,得罪了社区的防疫人员,也是以前的痞子。每次取菜,取快递都会被刁难。大姐二姐过去理论过,但均未能解决。倪缪听到后立刻就要回来,但是家人全力阻止,加上疫情防控正在风口浪尖,未必讨得到好。就一直拖到了疫情结束,小长假到来。

        解决的方式很简单,倪缪的发小刘军先跟派出所打好招呼,然后倪缪的朋友提着一袋烂苹果去那个痞子家送礼,感谢疫情期间的照顾。既然上门送礼,到时间当然免不了要吃饭,甚至在胃口不和的情况下,免不了砸盘子,砸桌子、家具,当然饭还得重做。不过控制着没发生过分的冲突。一番折腾后,倪缪过去时,痞子已经很急了,跑过来道歉,说愿意赔钱。倪缪没理,拉着他到父亲家去道歉,最后痞子老大又是自己扇脸,又是哭的,倪缪说了几句就让他走了。

        余华亮看到完事,不顾倪缪挽留,也坚持走人。然后倪缪收到手机短信,是转账,十八万八。余华亮转过来的,给比原来约定的千分之五返点还多了三千元,倪缪一边感慨余华亮比以前长进多了,做事讲究,一边等待即将来临的风暴。

        只是父亲仅仅是咆哮了两句,就停歇下来。倪缪正担心他的身体状况,父亲语出突然地问道:“你们姐弟三个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窝囊?”倪缪惊讶地看着父亲,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其实你爸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倔脾气。”父亲接下来的话语让倪缪有些失笑。似乎看出了倪缪的不以为然,父亲继续辩解着:“要不然你以为你的倔脾气哪来的?你是我儿子。那时我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读书人,凡事都只认个死理。刚参加工作,正好碰到国企改制,下岗潮。好多人没工作,每个岗位都一堆人抢。有人找了后门,抢了原本属于我的工作。我就去单位闹,去找领导,甚至去上访。结果每天被别人堵我们家门,我还被弄去拘留过。最可恨的是,有人为了恐吓我们,推了你怀孕的老妈一把,幸好是仰面倒地。不过还是因为没有及时医治,留下了残疾。我出来后更加生气,干脆让你老妈躲回了娘家,一个人在这边坚持。后来别人要我息事宁人,说赔我点钱算了,我当然不肯答应。”

        倪缪这才知道母亲残疾的缘由,这让他不由得愤怒。仔细回忆,母亲确实以前不止一次地提到过,父亲的第一份工作本来是国企基层干部。不曾想二老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令人心酸的经历。

        “你猜我为什么后来放弃了?”父亲接着问道。倪缪很是怜悯父亲遭遇的不公,但更多的是为母亲的无辜而愤怒。他下意识地埋怨父亲会去闹事,全然不顾及家人。但是设身处地去想,不得不承认,自己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全无反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去怪谁,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大姐出生了。”没有等来倪缪的回答,父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这话语让倪缪对接下来的谈话,或多或少地失去了些兴趣。“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不喜欢女儿?”父亲看到了倪缪的反应,却没有放弃。又或者他一直就在往这方向引导。

        “生个儿子全力培养,是祖训,不能违背。但女儿是亲生的,喜欢她是天性。她们出生后,你总能在她们身上找到各种各样你的影子,你本能地会对她们投入各种你的期望。如果你用心跟她们相处,就会产生各种难以想象的默契,他们的成长会混入你的人生,成为你的一部分。除非不喜欢自己,你几乎没有能力不去喜欢她们。”他在说这话时,嘴角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微笑。这句话多少有些打动倪缪。隐隐之间,倪缪感觉,父亲对女儿投入的感情,也许比自己对佳宝投入的,是要多的。

        “可你大姐刚刚出生的时候,你妈奶水不够,我们家里又穷得叮当响,买不起多少奶粉。两边老人家庭条件也不好,帮不上多少忙。起先是大人少吃点,后来是靠多给你大姐喂开水撑下来,但你大姐还是每天都饿得哭,发育不良。到后来,开始卖家什,能卖的,我们都卖了。我在屋外站了一整宿,第二天是找上门去,答应了别人条件。之后又去找工作,太仓促,又因为有了你大姐,不敢走远,就选了教书。然后一做就做了一辈子。只是后来我还是没养好她们。是我无能。”

        父亲说完之后,瘦弱的身躯仿佛不堪重负地弯了弯。只不过是个很是平凡的故事。甚至还有些憋屈。但一想到并不比自己脾气好的父亲,自此以后,大半生唯唯诺诺,甚至不曾向因此轻视自己的子女辩解过。倪缪看着灯光下,那张有些苍老的脸,仿佛今天才真正认识自己的父亲,久久说不上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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