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节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就是有朝一日，变成电话端那一头的人物。”这是著名电影《华尔街一》里头的一句台词，当然也是倪缪的梦想。变成一个掌控海量资金的大人物，设立门槛，让他人排队拜访。而这一欲望，伴随着岳父母的每一次语言嘲讽都会变得愈发强烈。而自从佳宝出生后，这个想法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每次看到沈慧同她闺蜜讨论子女的性别，沈慧总会滥俗地说：“女儿是‘招商银行’，将来我们要跟佳宝一起住套大房子！”，倪缪总会配合地把佳宝举起来，用力亲上一口，“谁是爸爸的小宝贝，嗯，谁是爸爸的小宝贝？”“这孩子，真会接代，把爸爸妈妈的优点都汲取了。将来不得了。”而沈慧的闺蜜则会不知真假地恭维，然后马上转移话题，“对了，我又在酒吧遇到了一个外国人追我。”“哇，真有你的。”

        这个时候，倪缪总会面带笑容地继续逗弄佳宝，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状。虽然他内心对面前发生的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鄙视。

        他并非一直都如此淡漠的。“在世界和你之间，我选择你。”这是大学毕业时，倪缪与沈慧给予彼此的承诺。刚刚回来工作那年，倪缪是带着激情回来团聚的。他甚至在跳槽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收入高了，可以让沈慧不做那她一直觉得受气，总是加班的设计院工作。

        但得到的却是负反馈。“这个社会讲的是经济效益。你们才赚多少钱，就谈不上班，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工作。”“女人比男人难找工作，创业更难。所以更要搞好单位关系，要多花时间，主动参与单位活动，主动扩大交友圈。”这是倪缪满心欢喜地回来跟沈慧商量后，岳父突兀地跑了过来，当面同倪缪说的。虽然这与沈慧在刚毕业时向自己倾诉过的愿望，还有过往一贯渴望自己呵护的习惯，全然相悖。但岳父说话时，沈慧并没有做任何表示，而是有些冷冰冰地看着倪缪。

        那目光就像一汪冰水，将寒冷从头到脚地向倪缪拍去。他此时方才明白，或者起初只是被岳父灌输，但这观念早在自己回来跟沈慧商量将来的打算之前，就已经成为了她的想法，并不可动摇了。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甚至都不愿意自己告诉我？”陡然遇到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出乎他预料。“跟以前沈慧从事务所跳槽出来有关么？”倪缪下意识想到，但心中更多的是被背叛的伤感。

        “你和世界之间，我选择你。你和世界之间，我选择你。”倪缪有些魔怔了。反复念叨着。只是喉咙间，忽然干涩得无法发出声来。

        当一个环境中，所有人都没有欲望了解自己的认知，了解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物。主流一旦出现，追随主流就会成为优秀标准。盲目地追随最是简单。知道越少，排斥越少，损失越少，得到越多。默不关心，就成为了最为明智之举。

        当时尚还年轻的倪缪，很快就学会适应。他开始懂得沉默。也许是对放弃美好追寻的怨念，也许是对恶习纵容的攀比。原本还算得上恋家的倪缪，开始跟随他一直厌恶的岳父的标准。也是沈慧和岳母都能够接受的标准——“晚上九点之前回家的男人，都是没有事业心的男人。都是没有用的人。”

        倪缪的这种反应行为，在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的归纳中，属于人类的四大动机中，最是危险的竞争欲。伯特兰罗素认为，人类征服饥饿之后，竞争欲就会大于占有欲。比如□□史上，苏丹的同父异母皇子们，因意见不同而内战，造成普遍破坏；德国皇帝参观英国海军后，想到自己必须要拥有同祖母的一样好的海军。人类为了击败竞争对手宁肯忍受贫穷。这甚至造成了目前的税制。可以说，在伯特兰罗素看来，这种欲望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危险信号。

        在□□史上，人民是苏丹皇子们竞争欲所造成的受害者；在欧洲，同样也是人民是德国与英国皇帝竞争欲所造成的受害者。而在倪缪这里，他与沈慧的竞争欲所造成的受害者，很可能就是无辜的小佳宝。

        但当时的倪缪并没有想到这些。与他对沈慧的漠不关心对应的，是他一直没有同沈慧表达，自己无比渴望一个儿子的心愿。科学研究已经证实，男性的最后一对染色体是xy，女性的最后一对染色体是xx，所以生男生女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男方。于是无论孩子出生前后，倪缪都未曾对婴儿的性别表达过任何倾向，并一直表现出默默支持沈慧的姿态。可惜最后他们得到的是一个女儿。

        倪缪对此心中很是不甘，但如果说再要一个儿子，他不禁会想到自己那仅九十来方，接近百分之三十公摊的房子；想到每一个孩子哭喊，自己头疼欲裂的夜晚；每一个因为疲惫不敢开车，挤地铁上瞬间睡着，又被其他乘客推醒的清晨；想到将来培养孩子的各种费用…

        无数画面闪现，不断扩大，大到漫无边际，一片乳白，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渺小的倪缪封在其中，不能动弹，不能呼吸！

        “3、2、1，醒来。”

        倪缪忽地惊醒，身体依旧保持着奋力挣扎喘息的姿势。慢慢地，他从新感受到体内血液的流动，伴随着的是身体逐渐恢复知觉。他听到脑后秒针转动的节奏，不可阻止的，是时间带着生命力，从每一毛孔溢出的频率。

        自命不凡的倪缪，从小到大都在自发地为掌握命运而训练自己，此刻又怎堪忍受所有训练皆无用，命运被现状所压制，甚至连想要一个儿子都畏惧的事实。佳宝正在长大，马上又要考虑幼儿园，学区房；沈慧正在老去，如果再等几年，年岁大了，怀孕可能出现生命危险。“来不及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考虑跳槽。”倪缪烦躁地关上邮箱，不再看其中那一堆来自猎头的邮件。事实上，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现在就已经在透支可能创造幸福的时间了。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他总会在这样的时刻下意识地念叨。“只不过，做了就会变好么？如果不会，选择不做，等待，会比做了好么？”倪缪有时又会疑惑。毕竟，发达国家已经停滞增长很多年了，在那些国家，大部分人都已认清并接受了自己不会比父辈强的事实。“为什么我们如此有信心呢？疫情持续下去，大家还能保持信心么？早一步认清现实，会不会更能帮助大家把握适合自己的机遇？”这种悲观心态越来越频繁地浮上倪缪心头。

        从办公室的窗户看下去，那往来匆匆，相互尽可能保持距离的行人，感受着口罩下越来越浓烈的窒息感，以及不能将其取下的无奈，倪缪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也许口罩才是这个社会的主角。而人类，只不过是被绑在其上的装饰性玩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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