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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江城的住所是夏也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不知还该不该称其为“家”,毕竟这个字眼不仅仅是空间概念,更多承载情感寄托。

        倘若孤身一人,那再温暖的地方,充其量也只是个容身之所。

        当时父母去世后,舅舅来接他时顺带着整理了遗物。

        房屋钥匙裹挟在杂七杂八的东西里,被塞进牛皮箱蒙尘已久,多年后才重见天日。

        离开遂省那天,舅舅把属于夏也父母的东西都交还给他,撒手的瞬间长叹了一声。他望着夏也的目光很复杂,像是时至今日终于对无辜的外甥感到愧疚,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江城的昼夜温差远比遂省大得多,白日炎热难耐,到了傍晚,海风一刮,便又送来阵阵凉爽。

        街边居然还有叫卖红豆冰沙的小摊,只是价格从五元两碗涨到了十元一杯,摊主也换了人,不再是夏也记忆深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原来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是可以永垂不朽的,万事万物瞬息万变,好比人也总是朝前走,不会日复一日地驻守原地。

        某天夏也心血来潮买了份红豆冰沙,在黄昏余晖下的沙滩上踽踽独行。

        可直到落日被海平线吞噬干净,冰沙连半杯都没吃完。白霜融化成稠密糖水,和着残缺破碎的红豆,像是庆典最后无人问津的奶油蛋糕,杯盘狼藉。

        怎么会这么甜呢,他想,难怪那时候爸爸不允许吃太多,说会蛀牙。

        小孩子又哪里在意这么多,他们只会暗戳戳地期待上许久,然后在美食进肚的那一刻眉开眼笑。好奇怪,分明现在终于实现了小时候想吃就吃的心愿,夏也却找不到半点如愿以偿的愉悦。

        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不是过去无忧无虑的小少年了吧。

        他慢腾腾地吃完了红豆冰沙,回到家时收到一条汇款信息,紧接着是舅舅的寥寥数语:「合同后续事宜已和汪家彻底理清,不必再忧心。」

        很商务化的措辞,仿佛过去一年多和汪西迩相处的点点滴滴真的只是场交易。

        夏也垂眸凝神良久,手指划了划,回了个“好”。

        除了好,似乎也并没有别的可说了。

        然而下一瞬,手机铃声便又响起,这回是舅母的语音通话,夏也没有多想,点了接通。

        “小也啊,在那边住得习不习惯?”

        听出舅母的担忧,夏也清了清嗓子,努力用轻松的语调笑道:“挺好的呀,每天吃吃睡睡玩玩,快胖成懒猪了。”

        舅母果然被他的耍宝逗乐了,再开口时语气已然不那么小心翼翼:“胡说八道,你太瘦了,再胖能胖到哪去。”

        这通电话纯粹是长辈放心不下的絮絮叨叨,舅母不厌其烦地将早就重复了无数遍的嘱托又耳提面命了一次,夏也则忍着笑,连连称是。

        只是最后,当他听到对方说“我总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如果遇到合适的alpha或者beta,还是尽量别错过吧”时,微微怔忪了片刻。

        不知者无罪,舅母真挚的关心,却化作了最直击心灵的利刃,划开夏也勉强拼凑的胸腔。

        合适的alpha吗,早就错过了啊。

        沉默在那一刻化作庞然大物,好在电话那头及时换了人,令他的无言以对没那么突兀。

        表弟匆匆忙忙躲进了房间,捂着听筒唤道:“哥,哥,你还在吗?”

        夏也回过神来,轻声说:“在的。”

        “哦哦,唉你别把我妈的话放在心上啊,她不是不知道你没……嘛。”

        大抵是因着要时刻注意外面的风吹草动,表弟的声音很低很快,含糊将“洗标记”三个字一带而过。

        “嗯,我知道的。”夏也有点苦涩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揪住身侧的衣摆,“他,最近怎么样?”

        表弟自然知道哥哥口里的他是谁,登时没好气地“嘁”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人家这么有钱,生活肯定很滋润啊。”

        顿了顿,倏地又跟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悻悻道:“他有来家里找过你一次。”

        闻言,夏也呼吸一滞,屏息问:“然后呢?”

        “也没什么然后了。他可能是怕我在骗人,才过来亲眼看看,妈都说你走了,他还能怎么样。”

        “汪家最近也挺焦头烂额了,汪西迩他爹在竞选,好像有人想搞他,打算挖黑料。你和他之前不是契约结的婚嘛,大概被爆出去的话不太好,他爹的秘书还特地和爸说过,这件事情必须瞒得严严实实的。”

        “我估摸着短时间内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找你吧。”

        表弟喋喋不休地,讲了许多。夏也听着,担忧之余,还有股很强的无力感。

        似乎全世界都在告诉他,他和汪西迩是不合适的。错误的开场,错误的经过,错误的收尾,总归都是错。

        他想开口,说到此为止不用再讲了,又因为表弟接下来的话有些恍惚。

        “哦对了,你想不想知道小孩取了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夏也问。

        表弟说:“汪珩,就是王字旁加个行的那个珩。”

        珩,稀少珍贵的美玉,用作人名时,总是寄托了最深的喜爱和祝福。

        很好听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汪西迩取的。挂掉电话后,夏也还在口里喃喃地念这两个字。

        半晌,他忽的又摁亮了手机屏幕,点开方才提示账户收款的短信,上面还显示了目前的余额,后面有好多个零。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可如果一切都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话,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呢。

        夏也像个初来乍到的异乡客,在江城“水土不服”了小半个月,才逐渐踏上正轨。

        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和浓郁到快要溢出来的人间烟火,正适合用来取景摄影。

        去购置相机时,夏也没有选择店员诚恳推荐的新款,而是一意孤行拿下了他们口中又贵又过时的一个品牌。

        对于店员的不解,他只是笑了笑,说:“我用习惯了。”

        然而用习惯的并非款式品牌,而是身边陪着的人。哪怕买了同样的相机,他也再拍不到和汪西迩共同看过的风景。

        对于爱人的思念不会随着经年累月就有所淡化,反而像至纯的银,随着打磨,越发明亮光洁,最终成了不可忽视的皎洁月光,久久萦绕于心间。

        发情期时是最难熬的,因着还留有标记,生理和心理上都会很痛苦。

        纵使注射了超量的抑制剂,也仅能控制住身体的不适,精神上的不安空虚和茫然无措,却毫无宣泄余地。

        很多次午夜梦回,夏也恍惚以为自己身侧还躺着熟悉的人,下意识翻身,却滚不进温暖的怀抱。

        崩溃——沉醉——清醒——崩溃,每个月的发情期,都要经历相似的浮浮沉沉。

        或许让自己忙起来,忙到二十四小时都被填满,就没那么多时间想东想西了。

        揣着这样的想法,夏也去报了摄影课,认真进修。

        课余时间除了完成作业和拍照,还着手准备起了成人本科的自考。

        其实他之前就已经拍得很不错了,进行过专业培训后,技术迅速地更上一层楼。

        除了拍静态的风景和自由的小动物,他还尝试起拍摄人物,用自己的方式让照片传递某种情感。

        刚开始时是无偿约拍,但很快名声渐渐传开,找上门的人越来越多,还自带高价。

        夏也长得好看,相处起来又和善,再加上业务能力强,没过多久那一片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江城新来了个摄影师,很有个人风格,蛮厉害的。

        高中时,夏也的梦想就是成为厉害的摄影师,也清楚地知道这条路不容易,可能一鸣惊人,也可能永远籍籍无名。

        但他没料到,自己走得居然,还挺通畅的?

        从起步到成立个人工作室,用了两年时间,接着又用了一年,将工作室经营到小有名气、订单不断的程度。

        第四年的冬天,很少下雪的江城,久违地飘起了簌簌扬扬的玉琼。

        实在是很罕见的现象,街上行人纷纷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对着天空拍照。

        夏也却没有这个闲情雅致,他一大早起来,人都还不怎么清醒,就被团队成员小李打来的电话吵醒,说有个大客户,点名要他们的“头头”亲自操刀……啊不是,亲自拍照。

        “什么头头,我们又不是□□。”夏也被逗笑了,起床气也消散大半。

        小李忙狗腿地附和道:“对对,小夏哥,您是正经老板。”

        顿了顿,又说:“不过人家那可是真金白银的钞能力啊,这一票干完,咱今年都可以吃香喝辣了,您就行行好,亲自来一趟吧。”

        纵然知道这话里有夸大的成分,夏也还是很好说话地赶过去了。

        毕竟客户就是上帝,有钱不赚是傻子。再说他也没那么金贵,摄影这件事,本就是学无止境的,要勤快练习,才能更臻化境。

        夏也的工作室在市中心的商业楼,地段装潢都不错。

        从二楼往外望,能看到细小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汇入繁忙的车水马龙中。

        空调开得太暖和,夏也第不知道多少次打了个哈欠,随口问:“人还没到吗?”

        “我在问我在问。”小李忙不迭应道,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忽的说,“他回我了,说临时有事,要晚点到,不过小朋友会先过来。”

        “小朋友?”夏也皱了下眉,莫名有点心烦意乱地用手指点了点桌面。

        “噢我没和您说吗,拍摄对象是客户的儿子,快四岁的小男孩,我看过照片了,蛮可爱的。”

        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夏也有些微的晃神。

        快四岁的小男孩,很难不令人产生联想。

        那个在他腹中待了将近十个月,出生后却只仓促陪伴了二十几天的小雪团子,现在也堪堪是这个年岁。

        养到这么大,应该早就会跑会跳,会撒娇会耍赖,也会……喊爸爸了吧。

        门外走廊里蓦地传来激动的叫嚷声,硬生生将夏也从沉思中拔回了现实。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遭工位上的人都空了。

        还没等他消化消化平日里懒到极点的同事们开始走动的事实,小李站在大敞的门前,冲他招手笑道:“小夏哥,快来救人呀,怪怪小朋友被怪叔叔怪阿姨们包围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总归是在求助。夏也行动先于思维,边走过去边好笑道:“什么怪怪?你们别吓着小孩子。”

        原本懒洋洋的尾音,在看到门外人群中的小男孩时,戛然而止。

        小李没有夸张,那孩子确实被好多叔叔阿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

        但他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学来的从容不迫,愣是千军万马立于前,我自岿然不动。

        人流汹涌,怪怪却像是感受到什么了般,在夏也走出来的那一刻,眨了眨纤长的睫毛,和后者四目相对。

        有别于成年人的克制含蓄,小朋友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打量。

        几乎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夏也感觉到有股电流窜过全身,手脚都开始发麻发软。

        倒不是像那些单身青年们一样,折服于人类幼崽的可爱。

        令夏也感到惊诧的,是这个初次见面的小男孩,居然令他产生了分外强烈的熟悉感。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太过走火入魔,才会恍惚从小朋友的脸上,看到某个日思夜想的人的痕迹。

        就在夏也拍了拍脑袋,打算自我谴责时,忽的听怪怪不轻不重地喊了声:“爸爸——”

        心脏几乎是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继而又在发现小朋友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自己身后的走廊尽头时,复归到原地。

        夏也被这大起大伏弄得有点懵,下意识顺着众人的视线侧过头,却在看到那边走过来的人是谁时,大脑直接宕了机。

        黑色大衣、细框眼镜、一丝不苟的裤脚、手工皮鞋。相似的穿搭,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下着雨的小巷,他和alpha的初见。

        只是当时是二十岁的夏也和二十六岁的汪西迩的邂逅,现在,却是二十六岁的夏也和三十二岁的汪西迩的重逢。

        兜兜转转,仿佛冥冥之中的特殊安排。

        汪西迩径直走到怪怪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开口时像是在和众人解释,目光却唯独落在夏也身上。

        他说:“抱歉,我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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