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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暗


第二十五章:暗

        问题比吴嘉归想象的还要严重。

        耳边是男孩小声啜泣,那头刘哥沉默着点燃一根香烟。几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或倚或靠,均是面露惊惧,神色恍惚。

        “怎么办,这生意做不做得?”

        有人为这笔数目不少的金钱生出些胆量,但心里还是存有顾虑,看向能够带头做主的几人。

        带头做主的几个也面面相觑,刘哥更是沉默着对上吴嘉归黑沉的双眼。

        “妈的!□□崽子就知道哭!要不是你这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哪来那么多事!?”

        终于有人受不了那小男孩的哭声,抬脚对着他踹了过去。男孩“噗通”一声歪倒在地,憋住声儿,眼泪却还在试图往眼眶外面冒,浑身抖得厉害:

        “张,张爷,我还不想死……”

        他这一句说完,还是忍不住噼里啪啦落下了泪珠子。几人听了他的话,清楚这小崽子说的是个理,脸色也都好不到哪去。

        “小吴,你怎么打算。”还是刘哥先发了话。

        吴嘉归早几年步入社会摸爬滚打,那时他年纪小,拿不出什么有效证件,还要攒钱自己凑出读高中的学费,自然而然进了条不怎么光正的道。他打过黑工,做过假货,饿急累急摸过人家的钱包。高三辍学不久还一个不查进了个传肖(销)组织——好在脑子灵光脱逃出来,不然这辈子不是毁在了那里,就是和那帮烂人一同分类锒铛入狱。

        他前年年末初来这里遇见刘哥。刘哥平时做的就是些走私贩卖的小活计,这走私运卖的也算不上什么糟糕玩意,一些化妆品、小物件,来路不明的背包首饰,替无执照的商贩送货送心、展开些简单的交易。被抓了就罚个款蹲两天局子,有些时候要落下个记录可能都谈不上。附近管事的对这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发生什么恶劣事件、没犯到新区贵人们的头上,大家都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态度。

        少有几个大客儿发单的活儿,通常几个“同行”会各领着自己小弟或者朋友帮手一起合作完成。像是刘哥叫上吴嘉归,刚才那个张爷领着那小崽子。几个大的带着几个小的,临时凑到一起帮客人把货送出去。

        不成文的规矩,报酬几个带头的平分,剩下如何跟带来的人分配,那就是私底下的事了。

        这次带头做主的共有四人,除了有个姓王的没带人,被称作刘爷的带了俩,其他各带了一人。

        这次的客户并没有交待运送的具体是什么货物,只交待了送货地点和送货时间。安全送到了就能拿工资,货没送到,那就没钱。

        几人本来没有检查货物的打算,不料半路除了点小差错。那小崽子第一次干这个,手脚不利索,一个踉跄把手里的箱子摔了。那箱子好巧不巧被地上一个破碎的酒瓶子戳了进去,几人担心货物出问题,只好商量着先开箱做个检查,要是货没事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货出了问题,就给雇主打个电话知会一声,拟份保密协议。

        结果一开箱检查,遭了。货没出问题,但它本身是个问题。

        “木仓支犯法。”吴嘉归盯着地上那堆零件。

        “这……可能也不是,就一堆零件……”还有抱着侥幸心理的。

        “干娘的这货一开始本身就有问题,我就说这怎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让我们捡着了!”姓王的破口骂了出来。

        老刘:“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处理这个……货物。”

        吴嘉归站起身来,把那箱子重新盖好封上。

        “送了有可能会被宰了灭口,不送,这东西放手上就是个定时炸蛋(弹),保不齐是抓我们蹲局子的先来还是灭我们口的子弹先到。”

        “那怎么办?”

        “咱们统一意见吧。要么装作不知道,一起送,运气不好,半路被抓了蹲局子,不知道会判个什么刑;运气好送到了,赶紧拿钱走人,我们这么几个大活人一气儿灭了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们或许不会因为一点怀疑就轻举妄动。”

        “要么不送,货肯定不能自己藏着,这是嫌命短——咱们报警,坦白从宽,或许还能少判点儿。”

        “可以拿着这货和他们谈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敢灭我们的口,我们就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另一个跟着张爷的灵光一闪,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吓傻了口不择言。

        张爷一巴掌呼到他脑瓜子上:“傻!脑子进粪了还是活腻歪了!?”

        “别,别,张爷!我错了!”

        “行了,”刘哥熄了烟,随手丢到地上,抬脚捻了捻,“举手投票吧,少数服从多数。手心向前是同意送货,手背向前是同意报警自首。”

        他抬眼,视线与吴嘉归相汇。几人或多或少都对自己手底下带着的人有不少了解,只他感到颓然,依旧读不懂小吴的想法。

        没办法,他眼一闭心一横,还是选择坦白从宽。

        他也才二十多岁,他的人生长着呢,不想在这里蹚浑水走独木桥。

        就在他抬起手臂,准备翻转手背时,他骤然看到小吴对他轻轻皱了下眉。

        吴嘉归似乎对他摇了摇头,动作很轻,但他肯定小吴是对他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小吴打算干什么?

        电石火花间,出于某种莫名的信任,刘哥停止自己翻转的手腕,手心向前。

        投票送货。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只有两人的举的手背。其中一个是张爷带的那小崽子,小崽子看到张爷也举了手心,又犹犹豫豫地左右瞧了瞧,接着被张爷一把提起耳朵,喊着“我投错了我投错了”,转了手心。

        剩下那人是那个姓王的,从他一人前来就能看出,这人独行,属于比较自私惜命的类型。这种人在这种地方很常见。

        姓王的脸色难看,但还算配合地搬起自己那块箱子往前走去。

        张爷和另一个带头的互相使了个眼色,盯着他的背影。

        “这东西我们必须分开送,但不能任他一个人走,你出一个人看紧他,别让他犯浑搅了事!”张爷说完抬脚踹了小崽子的屁股,“你跟着我!办事不利索的!”

        几人各自抱起自己的箱子往外走,刘哥沉默着跟在吴嘉归身后。

        等到了岔路,离开那些人的视线,刘哥终于失了力一样跌坐在地。

        “小吴,怎么办?”他缩成一团,颤抖地抬手抓紧头部,“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刘哥。”吴嘉归弯眼向他笑了笑,语气如同两人初见时活泼轻快的样子,不去看他那张狰狞的面孔,倒是给人一种初入社会的年轻人自信、阳光、活跃,又有些性格里自带的、温和有礼的感觉。

        “这事我也有错,当初感到不对时就该仔细确认一番,提醒你及时止损。”

        “可现在我们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去干那种事情吗?”刘哥哆嗦一句,这一哆嗦把先前那副还算稳重的伪装全都卸了下去,“张爷那样子分明是一幅早就有所猜测的样子!要不是你提醒,他们也该对我产生戒备了……小崽子胆子小倒是没人会重视,那姓王的恐怕……”

        “不要想太多,刘哥,”吴嘉归拿出烟来戳他嘴里,“我懂你,刘哥,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有个娘在家里,有兄弟姐妹,还有个想要追求的姑娘……”

        刘哥嚼了嚼嘴里的烟,听着他的话难得冷静下来:“是啊……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来这里是为了赚钱,为了站稳脚跟。我还要回家……”

        “小吴,你今年多大了?离家多少年?”

        “过了冬就二十一了,”他顿了顿,“离家也有五年吧。”

        “我没考上高中,但好歹有爹养着,在家里帮忙种种地,直到二十出头,爹去了,这才出来闯荡。”老刘快把嘴里的烟干嚼没了,“满打满算,我还没到二十五!”

        刘哥说完,目光忽然坚定起来。吴嘉归一直在观察他的变化,终于收了笑,撑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刘哥。”吴嘉归抬头看向面前错综交杂的乱胡同,语气严肃认真,漆黑的双眼沉沉暗暗,有光收在里面:

        “你信我么?”

        ……

        区公安。

        两个女孩手牵着手,一阶一阶走上警局前的楼梯。

        “没想到那伙人居然……”路上听了警察叔叔的耐心表述,夕墓心有余悸,“现在想想,能把刘叔的车子弄坏,居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他们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不过涵暖你也好厉害呀,要不是你做笔录的时候再三强调那些人可能不是普通的混混、或许还做过别的事,警察叔叔也不会深入下查,挖出这么多东西来!”

        “咳咳!”旁边那个小刑警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妹妹你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一向很负责任的!”

        “不过小妹妹确实厉害,如果不是她提供那么准确的线索,我们无法如此迅速地抓到所有疑犯,并且从中发现这么重大的问题。”

        涵暖抿嘴笑了笑,脸颊微红,转而有些松了口气,叹到:“还好刘叔没有出什么事。”

        那天和姜皓泽做完笔录后各回各家,虚惊一场的事件也算告一段落。

        本来是当做一件普通的敲诈勒索事件解决的,但在警察们的细心审问下,一些比较严重的问题很快就被揪了出来。

        涵暖是在周末放学的时候接到警察的电话,这才了解到,自己那次经历的不是一件简单小事,可以说是幸运地躲过了一个大灾难。

        那伙混混中带头的叫作李翔,是个惯犯,这次据说是“收钱办事”。他曾经留有案底,再加上此次作案动机不纯,被重点看管,是要移交市局的。

        其他几个也被逐一排查,确认真的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二流子后,才被暂时关到了警厅的小屋里,等人保释。

        涵暖单独回家不是巧合,刘叔车辆追尾就是人为造成的交通事故。

        具体事件还在推进,李翔真正的目的、以及其同伙,还需进一步审查、抓捕。

        今天是在涵暖的要求下,来局里看一眼企图伤害她的犯人。正好放假无事,夕墓要求陪同涵暖一起前来,涵暖便应下了。

        “好了,小妹妹,你进去吧。有事一定叫我,我就在门口!”警察将涵暖带到一个房间前,推开门,里面是相对的两张椅子,中间用铁栏杆分来。

        李翔已经坐在里面了。

        “你老实点!”警察厉声警告一番,又低头温和对涵暖道,“去吧,不用怕。不要离栏杆太近。”

        涵暖紧张地握了握拳,安抚性地对夕墓露出一个笑容,关上了门。

        “为什么要伤害我?你的目的是什么?”她眼眶微红,一步一步走到铁栏前,似乎犹豫了一下,到底听话地,没敢离他太近,只是坐到椅子上,望着他。

        男人粗壮的身躯让人感到十分压抑危险,显得涵暖这朵娇花更加柔弱可怜。

        “哈哈哈……”男人粗哑的声音想起,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涵暖,目光充满秽,狠声道,“你说我会不会交待呢?小。”

        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肮脏的语言,涵暖不禁睁大那双棕色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兔子,委屈惊恐地快要哭出来:“你,你……”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点羞辱就哭唧唧地跑出去吗?”她眨眨眼,落了泪,声音忽然放得很轻,轻到只有两人能刚好听到。

        与此同时身上还在发抖,诡异地像是割裂成了两个个体。

        李翔这时候还没察觉到面前这小姑娘的异样,他哈哈大笑,尖锐的,带着报复的快感。

        “你知道吗?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种天真无邪什么都不懂的娇娇女了,当婊子立牌坊。”

        “不,叔叔,我不明白,”涵暖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你却要借着别人给的理由来伤害和你无冤无仇的我。你明明可以改过自新,出狱迎接新生活,为什么要这样自我毁灭呢?”

        哪句话戳到了李翔的痛处,他尖叫一声瞪圆了眼睛:“闭嘴!你个!”

        “为什么偏要报警呢?不报警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吗???我一辈子都被你们这种毁了!出狱了又怎么样?谁会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们只会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我!!用恶心的嘴脸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你也知道你是垃圾呀。”涵暖又换了轻声说道。

        这下李翔是听得清清楚楚了,他愣了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接着目次欲裂:“你再说一遍!狗养的!?”

        “你是垃圾,能被处理掉都是你的荣幸。”

        涵暖抬手擦擦眼泪,一边弯着嘴角笑盈盈地看着他。

        这角度也就只有李翔能清楚地看到她嘴角勾起的笑。他忽然察觉哪里不对,像一盆冷水泼到身上,骤地冷静下来,阴森森的目光盯着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姑娘。

        “不要得意太早,小心等我出来……”

        他似乎还想威胁她什么,试图给她制造一些不得安生的恐慌。然而涵暖忽然觉得有些兴致缺缺。

        “你不会出来了。”她说,然后抬眼盯住他的眼睛,像是透过他看着什么。

        “……什么?”

        涵暖闭上眼,复又睁开,满意地看到它们和记忆中的一双双眼睛重合起来:“今天和你聊天很开心,你的眼睛让我看到了许多故人。”

        她眼圈还是红红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却平稳得很,小到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声,温柔又带着莫名的寒意:“你的想法是什么,听了谁的话要做什么事,除了警察,根本没人会去在意。”

        “谁会在意一个垃圾的想法是什么呢?更何况是一个什么都没做得成的垃圾。你会想去询问它吗?总之我是不会的。相信那个雇佣垃圾的人也不会在意一个垃圾的结局。”

        “我曾和他们待在一起——一群和你一样的人。”

        “你们各有不同,但你们这可悲的迷茫的什么都不懂的一双眼睛都是一样地令人发笑。”

        她温柔地笑了笑,红着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是想起什么难过又开心的事。

        “曾经他们是那么的鲜活,和现在的你一样。你们都用这差别不大的眼睛看世界,以及看着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有怎样的结局吗?”

        在李翔有些惊惧的目光中,涵暖背着监控,对他做了一个只有两人能看到的手势。

        “~嘭——像这样。”

        “只有在最后一刻,你们脑袋顶上这两只蒙了层翳的垃圾器官才会变得明亮那么一点。”

        说着她缓缓离开了座椅,李翔双眼一眨不眨的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忽觉一股子凉意直冲头顶。

        他看着她不用出手整理也依然能够很好地保持规整利落一丝不乱的衣裳。他看见她在按住门把手、打开门的一瞬,看似十分自然地眨了眨眼。

        眨一眨眼,有泪落下,和刚才她在铁栏杆前所做的动作一模一样。

        再想想刚才自己的洋洋得意,李翔觉得有个看不见的手“啪”一下子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那被硬生生挤下来的眼泪,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感情。

        他的恐吓威胁、以带给别人伤害痛苦引以为傲的行为,不会使他变得多么伟大,反而只能衬托他是多么无能、可笑、肤浅与不堪。

        ……

        “你们会被移交市局。”那警察倒了一杯水,半蹲下来放到男子面前。

        吴嘉归安静地坐在地上,抬手端起一次性水杯,金属手铐“哗啦哗啦”响:“谢谢。”

        可能是见他年纪不大,一直十分配合态度良好的样子,给他倒水的那名警察同志忍不住开口多说几句:“你也别担心,初犯,事先又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还及时报警配合警方调查,不会判得太重,很快就能出来了。”

        “你还年轻,以后日子长着呢,出来以后呢,找个正了八经的活干,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吴嘉归感激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眼眶鼻尖都是红彤彤的,可怜得紧。

        想到这男孩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在审讯室里一边哭着一边认认真真地交待事情前因后果的样子,再看到这浑身上下可怖的伤痕,心中只剩怜惜感慨。

        “我很害怕,警察同志,以后他们会不会报复我和刘哥?”

        “现在是法治社会,以后有什么问题记得第一时间寻求我们的帮助,你这次做得很好。”他安慰道,“去了市局呢,也不要惊慌,在这里怎么说的,就在那里交代清楚,不会为难你的。”

        等警察离开,刘哥凑到吴嘉归身旁:“这就完了?”

        “完了。”

        他啧啧称奇:“真亏你……”

        先是打电话报警,再在警察出警追捕的过程中假意逃跑,甚至在逃跑途中“无意”将另外几人牵扯出来……先前两人选票都选择送货,这样一来,无论如何没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就算是雇主,也会将这次当做一个意外,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警方也不会对二人有所为难。

        他还想再说几句,然而想起自己现在身处何方,便老实闭紧了嘴。

        尽管盛夏已过,但拘留处的小屋子还是十分闷热。

        刘哥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转头要找小吴说两句话,却见小吴楞楞抬头透过面前的玻璃门盯着外面看,好像是在发呆。

        刘哥也好奇地凑过去往外看,见两人女孩正手挽着手穿过正对门口的马路。她们穿着漂亮打扮清新时尚,处处洋溢着青春阳光的气息。

        刘哥咂咂嘴,看看门外又看看吴嘉归,当他是羡慕了,于是用胳膊肘怼怼他:

        “诶,别看了,咱们跟这种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越看越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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