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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相亡


“裴大郎知晓太后遣近侍拜谒荐福寺,当日便书信于我,我也是瞒着师父放他进来的。”慧苑法师领我穿过从前英王府的后院,一面用手挡开枝叶,一面侧头对我说。

        “他曾求裴相转告,请我出宫时知会,是我忘了。”我内心有些歉意,毕竟我并未将裴懿的一番诚心放在心上。

        “娘子放心,即使裴大郎不便护你,我也能求师父尽力照拂。”

        “师父予我助益甚多,我也不知如何致谢”,说着便示意阿暖上前,“这是太后赐的香雨茶饼,平日诵经批注,应该用得上。”

        他倒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便递给了身边的侍者小沙弥,而后慢步于我身旁,轻声道:“太后那里,可还需帮助?”

        声音温和却有力量。

        我摇摇头,不知怎么,慧苑法师在我身旁,我仿佛重新回到了同阿兄在一起的时光。心下没有多想,脱口而出:“可我有一事郁结于心,师父可愿指点一二?”

        “我与你阿兄是莫逆之交,在我面前不必拘束。说吧,何事?”

        “被至亲之人利用,该如何自处?想要割舍,却放不下,又该怎么办?”

        慧苑一怔,双眼几许波动,垂目悠悠看向我:“何为利用?害你性命、以你去害他人性命?还是以利相图、以权相胁?”

        我停下脚步,一瞬间不知所措。慧苑不过数句,便令我语塞。

        阿姊对我,似乎……也不过是以利相图罢了。

        即便是至亲之间,以利相图,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远处一个小沙弥正迎着满院落叶跑来,应是催促慧苑准备法会。慧苑轻轻转身,一边迎向大殿一边侧头道:“守得住心中道义,护得了自己周全,除却这些,世间还有何物重于情谊?”

        我走在慧苑身后,看着他青灰色的僧袍飞扬在英王府的满院尘埃里,心中暗暗感动。五兄光风霁月,哪怕横遭变故被迫离京,也仍有一干故友愿为他回护家人。

        慈氏阁内,贤首国师静坐于上首,细细翻阅我几日未眠而作的《法华玄义》批注。因得了慧苑法师提点,我便只注了难责南三北七教判之言。

        贤首国师只略略抬眼看了看慧苑,随口说道:“如此详尽的注解,当是费了娘子不少心力。”

        “因怕国师烦累,故将注解之大略附于文后。”我起身回道。

        国师将我的注解翻至最后,那不过是半页的文字,国师只略扫一眼便嘴角含笑,抬头问我:“娘子可曾习因明之学?”

        我摇头。

        “寻《因明入正理论》及疏给韦娘子”,贤首国师侧头对慧苑道,“你得空也看看韦娘子之注,这注解也算得上大得智者教判之精髓了。”

        我急忙起身,虽被称赞自是欢喜,却总觉不安,国师的赞誉即便是客套,也不至如此。

        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宫里满目金黄,梧桐影木,窸窣作响。

        他来给太后问安的时候,我正奉命将武承嗣引至珠镜殿正殿。武承嗣起身看到他,欠身行礼道,“见过圣人”。

        他轻轻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周国公辛苦。”

        我知道,作为太后近侍,我应该波澜不惊,我应该如同往日一般将武承嗣引至正殿。可此时此刻,当我们三人同处一室,数月的压抑堵在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我生生地站在殿内,心绪起伏之下,神色不安地看向他。

        武承嗣未行数步,突然停下,转过身子看向我,伸手过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原本侧身孑立的他箭步而来,我在毫无准备之下被他护在怀中。

        一阵夹着苦味的清甜,一双春风秋水的眸眼。

        安心落意,无关其他。溺水一宵,晓日逢舟。

        须臾之后,他的双臂缓缓垂下,胸腔的起伏在青蓝色的丝缎上可见分明,澄澈的双目慢慢低垂,落在我的眼睛里。

        武承嗣未再造次,他侧目片霎,微微后退半步,与我分隔开来。

        宜孙踏着殿外的潇潇秋风,娇笑着行礼,而后轻轻推搡我道:“太后叫你去歇歇,我奉命引周国公。”

        她一面欠身行至武承嗣旁,一面微微抬头,眉目含笑,有些平日少见的华彩。

        “团儿”,我走了不过数步,便听身后略显焦急的声音道。

        静默片刻,我转身行礼:“圣人有何吩咐?”

        半晌未落一言,只听一声清脆的瓷盏落地,我抬头看时,他的衣袍已落满了酪浆。

        “你和均郎服侍我更衣吧。”

        满室馨香,我不自觉地靠近他。蹲下身来,双手挨上他腰间的革带,那紫玉触手生凉,更显得我的滚烫。我不声不响地卸下他的革带,又起身轻解系带,转至他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将青蓝色的圆领袍慢慢剥离,露出他牙白色的中衣来。

        这些动作,我如今做起来,竟也毫不生疏。

        秋日凉意甚浓,我向均郎道:“把圣人的披衣给我吧。”

        还未踏出半步,便被他握住了手腕:“你怕周国公。为什么?”

        我一时怔住,知他心细如发,方才我的异常哪里又能瞒过他。我抬头直视着他:“你知道这是在珠镜殿,又为何要护着我?”

        “我来不及思量。”

        心里一半暖,一半悔。我分明清楚,在太后眼前我与他应当避嫌才是,可却总是在心绪焦灼之时,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今日之事,太后一定会知晓,而他背负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告诉我。”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双臂,目光焦灼。

        我转头不敢看他,强作镇定道:“我没有。”

        “你说谎”,他的力道渐渐轻了些,眼睛却一直未移开,“他要你为他做什么?他用什么威胁你了?是你五兄,还是你阿姊?”

        我低头不语,心中百转千回,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狠下心平静地回道:“圣人多虑了。我惧怕,不过是往日服侍周国公不周,被他训斥过罢了。”

        说罢,未再等他言语,径直跑出了侧室。

        “团儿恳请太后惩处。”我跪在珠镜殿中,用些许发颤的音调陈说。

        太后倚在凭几上,对着身边的婉儿侧首一笑,似有些戏谑道:“你真当我是木人石心,连入情入理之事都不许有?”

        我一时呆住,未想到太后是这样的反应。

        “你与四郎两心相悦,是你眼光好。韦家犯事,你毕竟是闺阁中人,又能知晓几分?你在身边侍奉我,虽与圣人断了夫妇之份,但男女之情又岂是说无便无的?”太后一面轻笑着说道,一面令身旁的宜孙扶起我,“你若真是如此绝情之人,我反倒不敢留你在身边了。”

        太后的一席话搅得我懵懵懂懂,方寸已乱间,只得看向婉儿。

        婉儿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向我微微颔首。我便知太后此言并非试探,也非反语。

        “从今日起,你若愿意,凡是不在殿前当值的日子,想去含凉殿便去吧,只记得叫宜孙记录在册。”

        我忙行礼谢恩,却再被太后打断:“谢恩就免了,只是眼前尚存着棘手之事,你们可都来闲话几句吧。”

        我便上前,与婉儿、宜孙站在一处。

        “那日裴炎论及扬州之乱,只说不必平定、劝我归政之事,你们也都知晓。你们觉得,他可有勾结贼子、里应外合之图?”太后眼里含着笑,懒洋洋地问道。

        我如五雷轰顶,惊惧至极,如今……轮到裴家了么?

        “平日里都伶牙俐齿的,怎么闲话几句都不能了?”太后的语气里竟满是调侃嬉弄。

        “太后”,悠然婉转的声色娓娓而起,“若是闲话几句,婉儿以为,裴相即便确无里通扬州,恐怕也早存不臣之心。”

        太后只是轻笑着看她,婉儿见状便接着道:“裴相辅助新君,乃先帝顾命,非其劳绩。而废帝再立新君,是图拥立之功。如今不顾扬州内祸、突厥外乱,反力陈太后归政,功高震主、挟天子以令天下之野心,再无遮蔽。”

        震惊之下,我满面疑惑地看向婉儿。

        “婢子以为,裴相定有通敌之嫌”,婉儿的话音刚落,宜孙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扬州之乱主谋之一薛仲璋,可是裴相的亲外甥。若说二者毫无联络,只怕也无人相信。”

        脑海一片死寂,心中波澜翻涌。

        “团儿”,太后依旧是平静的音色,“她们说的,你可赞同?”

        还未缓过眼前的惊惧,我只匆忙跪下道:“团儿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婉儿就罢了,你与宜孙知晓的事只怕一样多,怎的她敢说,你却不敢?”

        我不敢细想太后此言背后之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宜孙在太后身侧多时,见识甚广,团儿自知不能比肩。”

        太后听罢,未置一语,静默了半刻,方唏嘘道:“当日,裴炎同程务挺、刘祎之、张虔勖一道,不顾凶险,不论非议,一力助我废昏立明,救大唐于危亡,我只愿这四人能一世辅助当今圣上。如今,裴炎包藏祸心已不言自明,程务挺远在安西,却五百里加急为其鸣冤。这一将一相,一里一外,可真能将朝堂栋折榱坏啊。

        “婉儿,武三思可有消息?”

        “回太后,右卫将军率禁军已围裴府数日,只等太后裁决。”婉儿极为镇定。

        太后思忖片刻,悠悠说道:“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召中书侍郎刘祎之。”

        光宅元年十月,裴炎斩于都下官驿,程务挺斩于伊州军中。裴炎死后,家产抄没,两京府第内不过二十石粮、百余匹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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