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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废帝


嗣圣元年二月,太后武氏废帝,贬李显为庐陵王,举家迁至房州。自接受册命、告祭祖先那日算起,那个皇帝的位子,他只做了五十五天。

        阿姊怀着近八个月的身孕踏上了去往房州的路途。父亲流放钦州,行至途中便已亡故,嫡母崔氏亦在钦州被杖杀。韦家男丁悉数流放岭南,五哥当然也在其中。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已在太后身边了。

        废帝当日,清宁宫上下一片狼藉,没有人还记得侧殿里关着豫王孺人韦氏。第二日,我被带到太后面前,她微微笑着,问我想不想回到陛下身边。

        豫王李旦,如今是陛下了。

        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去。我伏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罪臣之女,不宜侍候陛下。如若太后不嫌,团儿愿陪伴太后左右。”

        “可我已经有了婉儿,你又能做什么呢?”太后的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甚至有几分戏谑。

        我愣了一瞬,脑中百转千回,终于想到:“团儿愿在太后身边抄经祈福。”

        太后轻笑一声:“你倒想得齐全。不过我这里不缺抄经的人,倒是缺个能随时讲经的人。既然国师对你多有赞誉,想必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佛理之才,就留在我身边侍奉吧。”

        我的心终于沉了下来,再次伏首行礼:“谢太后隆恩。”

        我望了一眼豫王宫邸的方向,心中满是眷恋。我知道,他和从敏,我在宫中仅剩的亲人,终要与我分开了。

        活下来,是我唯一的念头。

        二月初七,雍州牧豫王李旦即皇帝位,改元文明。次日,封王妃刘氏为皇后,立嫡长子李成器为皇太子。

        太后诏令,合宫上下不日启程回长安。今年洛阳的暖意比往年来得早些,宫里的泡桐树已有新叶,多日积雪渐渐转薄。宫人皆说大唐有明君即位,全是好兆头。

        我正在太后寝殿里拣择要带回长安的佛经卷文,太后身边的宫婢宜孙来唤,说太后传我去瑶光殿侍候。

        如今太后身边的侍女,除了婉儿,便是宜孙与我侍奉得多些。宜孙尤擅打理些子景,样貌也浓丽。

        今日本不该我当值,不知太后此时召我去殿前是何意。

        太后斜倚在瑶光殿的凭几上,双眼闭着,手里的经卷已脱落掉在裙边,我不曾见过这样平和的太后。

        她是所有悲剧的缔造者。我今时的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全是她的一念之举。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恨她,能不能恨她。这样的事,婉儿经历了一遍,她选择不去恨她,因为她还要活着,她的母亲还要活着。

        而我也有牵挂的人还活着,我自己也想活着。

        太后缓缓睁开双眼,见我盯着她,懒倦一笑:“想杀了我,就该早些动手。”

        我猛然一惊,急忙跪下:“团儿不敢,团儿只是见太后如此困倦。”

        太后轻声一笑,没有理睬我的话:“我让婉儿先回去了,今日便由你做个起居舍人吧。”

        起居舍人记录皇帝一言一行,自太后和先帝并称二圣起,便已有自己的起居舍人了。

        我只答是,便起身添水研墨。

        不到一刻,宜孙便传圣上前来问安。研墨的手突然停下,心里酸涩难忍。自那一日我从他身边跑到清宁宫,从未再见过。

        熟悉的气味缓缓飘来,夹着苦味的香气在我周身环绕。耳边是他如同往日一般柔润的声音:“儿子见过母亲。母亲可安好?”

        我双手紧紧握着磨石,眼睛死死盯着案上的砚台,不敢抬眼看他。

        “我一切尚好。今日叫你来,是想在回长安之前,把你的妾室封号定下来。”太后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如今皇后和太子各归其位,其他妾室尚未有封号,于礼不合。”

        “后宫……”他顿了一顿,“此事自然任凭母亲做主。”

        “豆卢孺人虽离宫修道,却也是为了先帝祈福,不可薄待了她。”太后缓了缓,又接着道,“窦孺人入府多年,虽未生育,却与你感情甚笃,也一并加封。王孺人入府日子尚浅,你便自己看着办吧。”

        “是。”他低声回道。

        我仍低头用力研墨,如今是加封他的妻妾,与我毫无瓜葛了,真的毫无瓜葛了。

        “团儿。”太后在身边轻唤,我吓了一跳,慌忙把磨石放下,看向太后。

        太后却是一笑:“让你做起居舍人,你就只是研磨么?”

        我这才回过神来,仍未抬头,提笔落字。一笔一划,皆与他有关,皆与我无关。

        太后又问了些成器的事,他一一作答。沉默片刻之后,只听他的声音近了些,我的余光瞥见了他的衣角。

        “还有一事,儿子恳请阿娘准许。”他仍是声色平淡地说。

        “四郎还有何事?”

        只一瞬的停顿,耳边便再次是他柔润的声音:“自阿耶故去,孩儿身子便一直不好,平日虽无大碍,却最是劳累不得。如今既为国君,自然应当为阿娘分忧以尽孝心,只是难免力不从心。儿子恳请待回到长安后,暂居含凉殿休养,朝政之事,便烦劳阿娘再累些时日吧。”

        他自请软禁,已是完全看尽了太后的野心。两个同母兄长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如今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么?废帝之前,他便告诉过我,保全自己才能以图时日,他自己从未忘记。只是,这个以图时日,是以皇帝的名分、李家的尊严为代价的。

        而他,如此云淡风轻地说着。

        我仍强忍着,不敢去看他的身影、他的表情,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直到他起身告辞。

        “太后,陛下似落下了横笛。”宜孙在旁说道。

        “哦?”太后轻探,“那便叫住他,给他送去吧。”

        宜孙答是,却被太后拦下:“还是让团儿送去吧。”

        太后既有意试探,我又怎能拒绝。

        宜孙将横笛递给我,它躺在我的手心格外重。那是我的横笛,五哥教我学会横笛,我曾在豫王府吹与他听。

        我踏过瑶光殿的殿门,阳光格外刺眼,整个洛阳宫都罩着一层金色的雾。他在我身前不过几丈,身影颀长,步履缓缓,日光投在他的肩头,影影绰绰。

        我轻跑到他身后,鼻尖萦绕着他的香气,“圣上忘了这个。”我将横笛举起越过肩头,双眼紧紧盯着裙角,没有看他。

        余光里,他停住了脚步,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许久许久,我已有些冷意,他仍一动未动。

        我狠下心,又开口说到:“太后命婢子交予圣人。”

        “你留下吧。”他终是开口,仍是背对着我,声音竟也起伏不定,鼻音浓重,“回去吧。”

        说罢,他便快步离去。我终于敢抬头看他,青灰色的披衣在风里摇曳,他走得极快,不过片刻就已到了九洲池畔。我不觉倚在石栏上,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停在九洲池畔,茕茕孑立,仿佛天地间只他一人。

        我再回到瑶光殿的时候,婉儿已在太后身边了。

        “陛下说这是无谓之物,赏给团儿了。”我跪在太后身边,平静地开口。

        “既是御赐之物,好生收着便是了。”太后语气无澜,转头便对婉儿道,“明日便启程去巴州吧,不必跟我们到长安了。”

        我愣了一瞬,巴州是废太子李贤的居处,不知太后令婉儿探望废太子又是何意。

        合宫启程之前,他加封了自己的妾室。豆卢孺人册正一品贵妃,为众妃嫔之首。从敏为德妃,王孺人为充容。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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