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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六十八 .


  是夜, 苏纤纤坐在木桌旁,挑亮一盏火光幽幽跳跃的油灯。

  “逐鹿也去不了, 家也不能回,这可怎么办呢?”她一手托腮, 忧愁地叹了口气。

  苏惜惜坐在床榻边道:“急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急也没有用啊。”

  苏纤纤斜睨了她一眼, 烛火燎燎, 少女细长上挑的眼睛也显出妩媚狡黠的光来, 她看了苏惜惜一会, 忽然趁她不备,一下子扑了上去,两人顿时在床褥间滚作一团。苏纤纤一面伸手挠她的胳肢窝,一面笑骂道:“哼!你当我没长眼睛,看不出你和那个姓郎的卿卿我我……”

  “胡说什么!”苏惜惜哈哈直笑, 被姐姐弄得面红耳赤, “谁……哎呀!谁和他卿卿我我了!少来!”

  “你没和他?嗯?”苏纤纤眯起眼睛, “定情信物都收了, 还说没有!”

  两人在屋里又笑又闹, 正打得鬓发蓬乱, 不可开交之际, 苏惜惜突然警觉地从凌乱被子中一头钻出来, 一把按住苏纤纤的胳膊, 低声道:“嘘!”

  苏纤纤动作一停, 她知道苏惜惜耳朵灵敏,此时见她眼中神光戒备,于是也支起身体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你听见了吗?”苏惜惜神情严肃,“有……很多人的脚步声,还有盔甲碰撞的声音……”

  苏纤纤吃了一惊,她也急忙作侧耳倾听状,但除了窗外微微的风声,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又下床穿好鞋子,走到门前,缓缓将门推开一条缝。

  细碎的震颤从地面下连绵传来,她凝神细看,灵力在眼窝处汇聚成团,竟真看到山林间曲折一线的火光,朝这里徐徐前进。

  “真有你的!”她咋舌道,“可现在来这里的会是谁呢?我看这人数,好像也不少了。”

  苏惜惜理了理头发,跟着站到门边,“会不会是神人国的人?”

  “不可能吧,”苏纤纤下意识否决,“神人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不是应该去逐鹿吗?”

  “说不定和我们一样,都是被烛龙吹过来的呢,”苏惜惜一皱眉,“先把灯吹了,我们去告诉婆婆。”

  老妇人听了她们的话,眼睛在夜色中闪过黯淡的光,但却没有一点意外受惊的样子。

  “老婆子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哩……”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只要神人国还在一天,我们就不得安生一天,哪里是那么容易躲过的呢?”

  苏惜惜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都是有福的吉兽,自然也受上天庇佑,肯定不会出事的。”

  老妇人愁苦着一张脸,和女儿一块持着烛火,在村内挨家挨户地敲门,嘱咐他们做好准备,不一会,就见满村的火光透过窗纸朦胧亮起,犹如一个接一个无声而沉重的叹息。

  “要帮他们吗?”苏纤纤道,“若是以往,那还好说,可现在洪荒灵力微薄,我们连御云都做不到,更别提使用法器了……”

  “见机行事吧,”苏惜惜拉着她回到屋内,“能帮就帮,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转身离开啊。”

  苏纤纤点点头,那一行火光看着离得远,实际上很快便从下面赶了上来,风中传来的人声越来越嘈杂,甲胄零碎铿锵的撞击声也渐渐清晰可闻起来。村中的当康族人纷纷推开房门,面上的神色忐忑不安,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说话,村落在寂寂的夜晚睁开眼睛,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命运。

  “他妈的,果然是有人的!”

  “跟上跟上!快点,后面的赶紧跟上!”

  男人扯开嗓子喊叫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尤为粗鲁,他的语气里尽是掩盖不住的放松和快乐——但在苏家姊妹和当康族人的耳朵里,那快乐却带着某种十分残忍无谓的东西。

  “听这个,太熟悉了,”苏纤纤和苏惜惜将身体掩在屋舍间的阴影中,“是神人没错。”

  苏惜惜烦躁地抖着肩膀:“这种感觉……真叫人恶心。”

  那一行人逐渐走近了,彤彤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庞和衣甲,为首一人左边的袖子空空荡荡,在夜风中微微地飘扬,苏惜惜看了,忽然就皱了皱眉头,只觉一股熟悉的焦虑感涌上心间,逼得她浑身不舒服。

  老妇人端着一盏油灯,鼓起勇气道:“你们……你们都是什么人?”

  纹华的目光中带上了疲惫和不耐烦的戾气,他领着手下的士兵一路找寻,才在山上发现了些许人烟,他在外漂泊好几天了,急需热水和食物填饱肚子。

  他不说话,他身后的士兵却已经骂骂咧咧地开口道:“老子们是你的祖宗!还不赶紧过来伺候,傻站在那等着掉脑袋吗?!”

  村人哗然一片,老妇也被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凶神恶煞的士兵吓了一跳,险些端不住手里的灯。纹华顿了顿,挥手制止了身后欲拔刀的神人,竟罕见地用还算平和的语气对那老妇问道:“你们是什么族?”

  老妇声音颤抖,可又不敢不回,只好道:“当……当康。”

  纹华道:“哦,当康……那不是隶属三首国的奴隶吗?算了,我今日也不想与你们计较,去给我准备热水和车辇吧,明日我要看见十头猪、十头羊和十头牛在车辇后面,这是我要带在路上的。”

  他说得轻轻松松,可是一张口就要走了一村落人豢养过半的家畜,老妇僵立在原地,照做也不是,反抗也不是,那一盏火苗腾腾地在手心里晃动,被夜风吹得不熄反盛了起来。

  她不动作,她身后的村人也跟着站在那一动不动,神人惊诧地扬起眉梢,高声道:“干什么,主人的话也敢不听,难道真要造反吗!”

  一片寂静,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少年小声的咕哝:“我们本来……本来也不是你们的奴隶。”

  少年身后的女人倒吸一口凉气,急忙一把将他拽在身后,牢牢抓住他的手臂,她再一抬眼,只见面前一片黑暗,村人们的身体微微摇晃倾斜,便将神人们所持的火光挡在了人墙之外。

  纹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停下了向前走动的步伐,迟疑道:“……他说什么?”

  老妇张了张口,她原本应该在这时匆匆分辩几句的,这些神人腰间佩刀,身着甲胄,领头那个更是带着一股颐气指使惯了得高高在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可不知为何,那些道歉求饶的话就梗在喉咙间,她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和女儿——还有身后族人的脖颈间依旧残存着铜钉摧残过的疤痕,只怕到死都难以消除干净。他们本来是自由之身,可以无拘无束地快乐欢笑在山野间,为土地带去富足的丰饶,是谁破坏了他们的家园,让他们流离失所数十年,为奴为婢,吃尽苦头,失去一切?

  惧怕和愤懑的恨意交织在一处,夜风拂过,双方对峙的灯火煌煌,竟在她脸上映了个隐隐的冷笑出来。

  纹华先是不可置信,继而勃然大怒:“贱畜!”

  随着他一声嘶吼,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在微弱的星光下连串成一片肃杀的冷色!

  苏纤纤和苏惜惜面色一变,舌尖绽出“住手”两字,声未至,连绵紫光已经笼罩了天空,茫茫一声佛谒,所有神人的兵器被瞬间一下弹出三丈远!

  北极天柜山,舍脂目若雷火,蓦然望向身后的天空。

  苏雪禅勒住鹿颈,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舍脂转头,瞧见他苍白削瘦的面容和这几日越发臃肿的身体,不由低声道:“……不,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钦琛看着他们,目光又在苏雪禅的腹部上打了个转,到底还是把疑惑吞回了肚子,继续放手让雄鹿奔跑在山林间。

  紫绶云光带本身就是顶级的防御法器,纵然它的主人暂时将它交予出去,使用它所需的力量也是极为可怖的。方才苏纤纤的手就一直按在腰上,眼看刀尖就要挨上村人不肯后退的身体了,情急之下,她一下扔出紫绶云光带,逼退了所有持刀的神人,也一下耗光了身体内贮存的所有灵力。

  “谁?!”纹华霎时色变,他虽然不了解舍脂,但她标志性的武器还是见过两面的。第一次见,他就险些死在了血海中,而第二次见,她凭借一己之力抗住风伯雨师的实力更是令他惊惧不堪,若那个阿修罗族的公主当真在这里,那他这次恐怕再难逃过一劫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从暗处走出的,居然是两个一模一样,宛如玉人的少女。

  苏惜惜暗中扶住苏纤纤,面上依然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你想动手,是吧?”

  纹华一看不是那倾国倾城的魔女,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但看见面前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双生子,他就想起了自己曾经求亲过的青丘白狐。他甫一有心占两句嘴上便宜,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翻上一道惊天剑光,左边手臂断裂的伤处亦开始模糊作痛,逼得他不得不收敛了笑容,咬牙开口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敢来拦我?”

  不死国虽然毗邻青丘,但纹华却是没有见过青丘的王裔的,更不用说化成人形后的苏纤纤和苏惜惜,他的话刚一问出口,苏纤纤这个脾气火爆的就忍不住呛声道:“你管我们是谁,来这里撒野,我劝你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吧!”

  纹华面色一沉,那紫色丝绦还在苏纤纤身边盘旋不休,两个少女的周身亦带着一种超脱凡俗的修道者气质。现在他流落异乡,已经不是那个在军中一呼百应的纹华王子了,自然也不好与这样的敌人对上,看着那些村人都在少女的示意下缓缓退到后方,他就算心里气得呕血,也不敢冒然上前一步,只好切齿道:“行、行……今时不同往日,算你们好运。我们走!”

  苏纤纤和苏惜惜眼睁睁地看着他带领那些神人士兵转身离开,这才缓缓放松下一口气,苏纤纤的嘴唇已经呈现出遮掩不住的苍白,老妇急忙走到她们身边,感激地躬身道:“多谢两位出手相助之恩!我们……”

  她话还未说完,苏纤纤的脚下就是一软,险些倒在苏惜惜身上,苏惜惜正要搀扶住她,就听前方传来气急败坏的阴冷笑声:“好哇,原来你们也只是半吊子的水准,两个中看不中用的贱人,竟然还敢骗我!”

  苏惜惜抬头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纹华,手中正拿着尖锐长刀,身后士兵如狼似虎,都不怀好意地簇拥在他身边,她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眼见纹华目光狰狞凶恶,重重将长刀向这里飞掷过来,她想也不想,纵身就扑在苏纤纤身前:“快走!”

  刀光飚射如流星,与此同时,天际骤然降下两道白虹,朝这里疾速飞来。

  “纤纤!”

  “惜惜!”

  “叮——”的一声,那刀锋猝然撞上苏惜惜衣襟里甩出的狼牙,在清脆的破裂声中,仿佛一切都在刹那间放慢了动作,男人的声音带着沉闷如滚雷的杀意,低低响起在苏惜惜耳边:“是谁要动我的小姑娘?我现在就活撕了他的皮——”

  刀刃四散,男人高大的身影伴随白光出现在苏惜惜身后,徒手一把捏碎了破空而至的凛冽杀器!

  苏惜惜睁大了眼睛,苏纤纤惊叫一声:“郎卿?!”

  灵脉断裂,阵法捣毁,但那枚狼牙却依旧忠诚地行使着它作为媒介的使命,将郎卿在最关键的时刻送到了苏惜惜身边!

  这时,从两道白虹般的飞剑上跃下两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一边向这里跑来,一边扯着嗓子唤道:“纤纤、惜惜!”

  两个离家时日长久,在洪荒大地上颠沛流离了数万里的青丘公主如坠梦中,浑身战栗,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一场幻觉。她们转过头去,于广袤无垠的黑夜和一点微末光芒中望见了苏寒波和苏星摇熟悉的眉目。

  她们的……哥哥。

  苏纤纤不顾身体的虚弱,苏惜惜一把推开还未来得及与自己说上一句话的郎卿,眼含泪水,朝阔别许久的亲人飞奔而去。

  “哥——!”

  郎卿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乍然空荡荡的双臂,他叹了口气,忽视周围当康族人探究讶异的眼神,转身对上面容突变的纹华,缓缓抽出腰间黑如子夜的弯刀,目光中一点一滴地沉淀下冰冷狠戾的笑意。

  “所以,就是你要伤她,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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