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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溯洄


宿久听见这一声回过头来,只看见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这人看起来极其散漫,右眼眼角下烙着一片红纱细纹图案,像是某种符咒,覆盖了眼下一块皮肤,对着后院灰尘遍地一片狼藉也还能笑出口。

        “还挺热闹,”他讲。

        似乎只是一个过路的人。

        只不过跟其他的过路人不太一样。

        他的眼睛,是金瞳。

        金瞳高贵,是上神界的人。

        宿久看了许久,突然觉得这个人,这双眼,特别熟悉。

        金瞳男人从瘫着的,一动不敢动的几个无修者之间划过,最后落在宿久身上。

        但又好像只是淡淡扫视了一下,又挪开。

        随后他看着满场的狼藉笑起来,眼角的烙印就跟着动,像一株盛开的蔓铖花。

        他是笑着,可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动听:“《浣城令法》第三百四十一条规定,生死场下私自斗殴者,杀无赦。执行司主审官末旧,送你们上路。”

        金瞳主人都没怎么动,腰间别着的红扇轻飘飘一甩躺着的那几位无修者就已经碎成渣了,血腥气都不曾有,这个破败又长满枯草的后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院里只剩下一个身份不明的凡人和一位上神界执行司来的主审官。

        主审官绕有兴致的打量他两眼,见他没反应又泱泱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的拎了扇子出来把玩,二十八片红木乌骨扇,对着宿久道:“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个哑巴?”

        宿久只盯着他。

        末旧淡淡笑一声:“原来真是个哑巴。”他顿了一顿拿扇子挑了挑那位凡人的下巴:“虽说你是受害者,但也算参与私自斗殴了,大牢还是要去待几天的。”

        宿久还是没什么反应,那双黑眸阴阴沉沉,看不见光一样。只是伸手打掉了扇子。

        末旧也不在意,笑了笑说:“那既然这位哑巴公子看起来很乐意,那就多待两天吧。”

        凡人之上,皆是修仙者。

        下界虽凡人居多,也不免又几个得了莫名机遇的无修者,但这些修仙人最终的目标也不过只有那一个——

        原上三界主神——青肆未。

        如今下界狱典负责看守的大人正讨论的就是这位神,三碟小菜拌酒,几个汉子高言阔论竟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

        宿久听了两句便没再听,安静待在那,似乎什么也入不了他的眼,那位自称未旧的主审官到底念在他是个凡人,给他单独关在了一间房里,没和那些犯了大罪的人关在一块。

        三日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他来这浣城总归是有事做的,三日时间一到,他就自顾自出了牢狱门,看守的侍卫竞也没拦他,他转头一看,看见未旧站在典狱司门口看他。

        一身红袍宽袖,冠带垂在两侧,就那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扇子遮住半张脸,恰巧露出眼下的红纹:“是我疏忽了,”他语调拖的很长,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调笑意味:“竞是怠慢了这位贵客。”

        宿久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他口中的贵客。

        埔中城的人大多是上下两界的人,算是上下来回走动的落脚点,文人墨客,修仙者,论神者,商人小贩,这城虽小,却也容得百川,纳得万物。

        未旧就带他歇在这座小城里。

        男人身姿绰约,换了一身金色的长袍,看起来更矜贵了一点。此刻正懒懒散散的撑着头粗略的扫了一眼手里的信。

        未旧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散漫道:“你爹倒是看得起我,”他手不自觉扶上脸上那几道细纹,带着点笑:“我不过一个犯了大错的神,也值得他这样托孤?”

        笑是笑着的,宿久直觉从这个笑里察觉到一丝冷意。

        “我爹说让我找青肆未,”他音色偏冷,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也丝毫没有对自己正谈论的名字的恐惧,他只是平和的在陈述一个事实,他讲:“青肆未,是你。”

        末旧饶有兴致打量他一眼:“呦,原来不是哑巴。”

        “况且,”他凑近一点,嗅到些许蔓铖花的味道:“没有人告诉你吗小朋友,不要在埔中城提青肆未这个名字。”

        宿久对他言语中的威胁不甚在意,楼下起了喧哗,隐约有噼里啪啦盘子碎了的声音响起,就在这片喧哗声中,未旧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还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

        有意思,他想。

        “提了青肆未会怎么样?”

        宿久吐了口热气,缓缓道。

        未旧二十八片红木乌骨扇开了一半,笑道:“会有麻烦,”他随后啪一声合上扇子,扇尖直指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这不,麻烦来了。”

        虽说是麻烦,但这人一脸风轻云淡,像是根本不把这麻烦放进眼里。

        “执行司不管这儿的事吗?”

        宿久还在浅啜那杯有些烫的茶,等他差不多喝完,未旧才开口:“埔中城不归执行司管,这里没有法令约束,换言之,”他乌骨折扇唰一声打开,露出里面红底的画:“你就是在这儿把人打死了,都没问题。”

        “刚刚是哪个提的青肆未给你爷爷站出来,看老子今天不把你碎尸万段。”

        二楼又是好一阵盘子杯盏碎裂的声音,所幸二楼客人并不多,并不怎么吵,宿久难得笑了笑说:“没想到你的名声这么差,都已经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了。”

        未旧语调轻松:“没办法,堕落的神总是要遭受谴责的。”

        他说罢又看了看宿久的瘦弱身板有些不相信道:“诶,他们待会就要过来了,你一个凡人能打过他们吗,”

        宿久只顾埋头喝茶,回他说:“不太能,我爹告诉我出来不要总是想着靠武力解决问题,不要打打杀杀……”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向这边走过来的人,是个无修者,手臂上纹了个不知道什么图案看起来乱糟糟的,此刻一刀切在宿久这张桌子上:“问你话呢,两个小白脸,刚是不是你们提的青肆未?!”

        宿久提着茶壶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未旧闭着眼装瞎。

        那个无修者自己骂了半天发现没人搭理他,当即一刀砍了茶壶,狠狠啐了一口:“我让你喝!”

        “……”

        宿久把茶杯往他脸上砸,顺便补齐之前自己说过的话:“算了我爹说的话没几句是靠谱的。”

        未旧真没想到这个马上要跟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凡人能这么凶残。

        宿久两下给他拍下去才发觉坐在自己对面这人连动都没动一下,他凑过去,望见未旧锁骨下面也隐约透出来几根红纱暗纹。

        暗纹不显眼,未旧睁开眼抬手拉了衣襟,金色长袍反着光,懒唧唧的开口:“有事?”

        “有,”宿久敲了敲差点裂成两半桌上的桌上的信:“我爹让你保护我,你就是这么坐着保护我的?”

        主审官看傻子一样回他:“难道你不知道执行司不能随便动手吗?”他拍拍肩说道:“况且我就为了这么个货色打架然后去领罚,多不值当。”

        宿久没表情看他。

        好半晌未旧才开口:“还有事?”

        宿久站起来,拍拍衣服:“有,”他往下走示意未旧跟上:“你去结账,我没钱。”

        未旧:“……”

        未旧:“我刚刚虽然闭着眼,但我还是能看见你把他推下去还拿了人家的荷包。”

        所以怎么说出来我没钱这个话的。

        宿久听着老板拨弄算盘的啪啪响声回他:“顺手。”

        老板报了账:“加上损坏的桌椅一共六两四钱,这两位公子,看谁……算下账?”

        宿久把未旧往前一推:“他。”

        然后信步出了客栈。

        未旧盯着他慢悠悠晃荡的背影看了半晌,自袖带里掏了银子出来结了账,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人一般。

        “没有别的事了吧,”未旧靠在门框上,淡淡的抬了下眼:“挺麻烦,”他道:“既然是你爹说的,我也就养你四五十年就行了,你们凡人寿命不是很短吗?”

        “那是一般人。”宿久四下扫视了一看,从书架抽了本书出来:“我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宿久在那一页停了良久,似乎要把自己都看进去,他半阖着眸子讲:“我生来有异,虽不能修仙,却有修仙者的寿元,我啊,他们都叫我不死的怪物。”

        不死的怪物。

        未旧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凡人大多寿命短暂,信神佛,命格有异之人怕是免不了遭受谩骂和歧视。

        宿久随后又笑:“所以啊,你得养我挺长时间的,主审官大人。”

        未旧定定看他两眼,转身出去了丢给他一句:“跟上。”

        未旧审判完,天上下了雨,远远看着宿久撑着把纸伞过来,六十四骨节伞,一步一步走过来。

        “有个问题想问你,”他走近了,伞撑在未旧头顶:“听封君说,你眼下这个烙印叫戒咒。”

        戒咒,若非犯了极大的罪过,是不会用在十二位神上的,尤其是这位主神。

        未旧眉眼都是淡漠,没什么感情的笑了一声:“那又如何,你看见了,我犯了错。”

        戒咒分为好几个等级,从腰背开始,一直往上,惩罚过后会留下几道红色暗纹,最后上了脸,意味着这错误不可饶恕。

        宿久把伞塞给他:“你高,你打着,”他又道:“你说说你,好好一个人,这样一个烙印别人都是千方百计的遮住,你倒好,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就是青肆未。”

        未旧不以为然:“看出来了又如何,我已不是主神,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宿久实在是服了这位大爷。

        “所以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大抵,”未旧看了眼被雨雾笼罩的青山,金瞳闪了闪,又垂下去:“是犯了极大的错吧,我忘了。”

        他是真的忘了。

        他虽然时不时的做梦,总会梦到一些模糊的片段,但关于自己犯得那个错,他是真的想不起来,就好像,强迫自己忘了一般。

        雨下大了,宿久站在廊下,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红袍舞动,竟然莫名生出一种难过来。

        封君提起这位主神的时候总是一阵惋惜,他常道可怜,却又不见悲悯。

        青肆未犯了错,被下拨到执行司,上神界都说这是惩罚,封君坐着跟宿久闲聊,说这是他的选择。

        他是天道的孩子,天道又怎么会忍心让他这样生存。

        宿久笑了笑,也没问的仔细,两个人坐了一会,封君站起来,接了一片叶子说:“走,你陪我这老头子走走。”

        宿久颔首。

        走了许久,不见停歇。

        封君问他说:“你可知未旧犯了什么错?”

        宿久道:“不知。”

        封君叹了口气,像是怀念故人,他的眼神透过宿久,在看他,又像是在他身上找其他人的影子,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叹息,最后说了句:“……真像啊。”

        宿久沉默良久,才说了句:“像谁?”

        封君摇摇头,暗道自己太过魔怔,面前这一位可是彻底的凡人,他回答道:“一位故人。”可就是这张脸,他竟从里面看出那位的影子来。

        封君刚想笑说罢了,又听到宿久说了句:“故人?主审官这错与这故人有关么?”

        封君笑了笑没说话,踩着云走了。

        他站在树上,看着树底下的两个人。

        未旧刚从下界回来沾染了一丝血腥气,木着一张脸走过来:“你怎么在这我找你半天?”

        宿久站在树下接桃花,音色慵懒:“等主审官来找我。”

        “封君那老头又跟你说什么了?”他们俩并肩沿着小路往回走,未旧还在说:“你可不要相信那老狐狸,他都活了上千岁了,别看他这么年轻…………”

        红影越走越远,封君目送他们远去,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也是这样看着那两位走过去的,凤冠霞帔,天地为聘,那一日,是良辰吉日。

        而今,到底物是人非。

        青肆未,阿未,你等了上百年的人回来了,你还会再一次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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