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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岁暮归南山


岁暮之所以叫岁暮,是因为他出生于凛冬,厚重的雪压满枝头,恰巧赶在一年最后的那一个时辰里,所以叫岁暮,体弱,意为不长久,岁暮衣裳单。

        南山是一路在权势里滚打摸爬长大的,说来也好笑,他的出生竟是为了那不可信的冲喜,入了那庸俗不堪的所谓的佛道,才唤做南山。

        一方是白衣翩迁不沾尘世的谪仙,一方是背负血腥坠入深渊的恶鬼。

        南山想,是我配不上他。

        岁暮行医,不论老少权贵抑或是平民百姓,甚至是路边奄奄一息的乞丐都会蹲下来救治,一身白衣如雪,巧笑着同那些人说话,手法娴熟。

        然后转过身,透过零散的太阳望着他。

        “走吧,南公子。”

        “去哪里?”

        “哪里都行,爹说人在世要有志向,我只是想去救更多人。”

        志向啊,南山想着,伸手捞过糖葫芦,看着岁暮在后面掏钱,竟也生出几分朦朦胧胧淡淡的生活的味道,沉淀,回味,压实。

        “要有志向,得先活着才行。”他喃喃道。

        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的生死做着斗争的人,是没资格有志向的,更何况,生于皇族,背上的血腥更是不少,甚至,还会越来越多。

        南山开口道:“等我终于遭了报应,就不要救我了。”

        岁暮偏头,望进一双漆黑的眸。南山靠在一边痞痞的笑着,看起来孤独又寂远。岁暮固执的摇头:“不行,仁者医德。”

        下瞬,又听到他说::“更何况,你哪里会遭报应。”

        “杀人,不算吗?”

        南山浅浅笑着,岁暮救人,他杀人,岁暮是天下的恩人,他是罪该万死的恶人。

        可岁暮说:“不算。”

        南山杀的那些人,一贪污腐败,二风气不良,三无规无矩,四德不配位。哪一件,都该杀,他虽是医师,却,并不愚昧。

        岁暮在宫里过了生辰,又背着那个药箱回了江南水乡。南山来送他,看见他一身白衣站在小船上对他抱拳说:“再会。”

        再会。

        礼皆是江湖的礼,多少带了点汉子的豪爽,可岁暮做出来竟也只能看见尊贵。

        潇潇洒洒,像天上的月亮。

        南山其实也想跟着一快走,可他身上,是太子的名头,是深宫里一名妃子的命,是万千血腥的背负者,他有太多言不由己,那份不甘和心酸被人强行压下,他只笑着说:“好。”

        再会,那便再会吧,这国度就这么大,总有一天,会遇见的,岁暮总说他们有缘。

        岁暮扔给他一个东西,飘着船,走了。

        江上云雾翻涌,只留给他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真恍若谪仙人。

        南山垂首,看用芦苇叶叠成的草蚂蚱,良久,拆开,零零碎碎的芦苇叶上,凑出来几个字:

        “南,自由,朝气且温暖;山,桀骜,清野且巍琰。”

        自由,如我真的自由了,那我便一定要去找你了。南山看了一会,突然笑起来,他一直不喜自己的名,一来是权势的裂痕,二来听起来也不甚好听。

        经由岁暮这样一改,竟生平第一次有了喜爱这名字的念头,“要是能再多念几次就好了。”他喃喃着,岁暮从不喜叫人名,只说南公子。

        南公子,有礼又疏离。他不喜岁暮对自己这般疏离,可终年身处阴暗不曾见过光的人却是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那一声南公子,叫了好长时间,那一声南山,晚来了四年。

        连带着那份隐晦难言的爱恋,藏了四年。

        四年,岁暮再未出现过。

        家里人只说,身子抱恙,不便示人。

        南山送了好大一批药材过去,此后,再无下文。

        当时他满心满身都是致命的阴郁,血腥气遍布,批阅折子的方式也越来越精明,手段残暴却有用,他一步步从底面爬上来,劈开所有的阻碍,忙到渐渐忘了年少深藏的情爱。

        那一日也是岁暮乘船离去的那天。

        南山盯着高位的龙椅,良久,沉默下来。鬼使神差的到了江边,雾气弥漫,小船三三两两聚集,没有那个白色如谪仙的影子。本以为时间长久会忘却一些东西,没想到却是越扎越深,深陷其中却又甘之如饴。

        他想离去了。

        先帝驾崩,他替母妃了结了当年的怨,褪去太子明黄的官袍,扶了幼子上位。他望着那张龙椅,脑子里想起来的却是岁暮那张明艳的笑脸。

        他问他为什么要学医,岁暮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少时有个道士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体弱二十五岁时必会生一场大病,若是能熬过去,余生无病无灾。”

        “若是熬不过去呢?”

        岁暮只笑不说话,也不看他。

        熬不过去,那便消香玉陨,与世长辞。

        岁暮顿了顿,又笑道:“他在我七岁时也说过同样的话。”

        南山还同他开玩笑:“知道不可信了?”

        岁暮摇摇头:“可我熬过来了,只不过那药当真难吃。”

        他烧了三日,每日混混僵僵的喝掉一碗苦涩的汤汁,人睡着,可意识是清醒的,那般躺在床上,听得见外面下的雪,小厮丫鬟的走动声,哭泣,哀求,凝重,真是折磨人,原来当时他离死便那样近,可幸好他熬过来了。

        南山抿了唇,再未说一句话。

        若是真的有讲述的那般风轻云淡就好了,他的心脏连着咽喉,说不出的难受和心酸。

        他要去找岁暮。

        小船辗转四五天,终抵达江南水乡。

        他的袖带里,满满当当皆是岁慕写给他的信,他仍旧喜欢四处逛着,给人治病,一身白衣,南山读着读着,直觉得眼睛发酸。最后一封信,写着:“你为何不回我?”

        不是不想,是不敢。

        那时朝廷那般阴暗,他怕牵连至水乡岁氏,怕岁暮会因着他坠入深渊。

        岁暮真的是病了。

        四年不见,那人脸色苍白,瘦了许多,唇间已无血色,昏睡着,他走过去,握着他泛凉的手,脉搏脆弱,像一只折了翅的蝴蝶。原来,你病的这般严重。

        “岁暮……”

        这场大病就像七岁那年一样,来的莫名其妙,却也像之前那般,睡不醒,却有意识。他只模糊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份炽热传上来,带着些熟悉感。

        是南山。

        那一句呢喃,似乎含着太多的后悔与心酸,让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本来,都要放弃了。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那些年他四处行医,听过太多的祷告与哀求,感谢与哭泣,似乎只要生了一场大病,就要先哭一场。

        他不懂,七岁那年母亲也这样哭过。

        自己一个人,于寂静的深夜,着一身单衣坐在他床边安静的掉眼泪,他不能让别人为自己哭,于是他便熬过来了。

        可现在,母亲已经离世,这世上,他最后那一份活着的念想也断了。行医行的混混僵僵,乱七八糟的情绪压在脑子里,街道热闹却并无容身之地,他总感觉,被这个国抛弃了。

        书信未回,他便再没有写过。

        于是,心中抑郁,便得了病。

        那老道士早就说过了,他如今已经二十有五。

        岁暮想着想着,忽然脸上落下几滴温热的东西,南山,在哭。

        他一边流泪一边去亲吻岁暮的眉眼,带着虔诚与纯粹。他说:“我当时跟你说,若我遭到报应了,便不要救我了。”

        可你说仁者医德。

        “我现在遭报应了,你得救我。”

        南山擦了泪,有一滴落到嘴里,苦涩至极。

        岁暮说不出话,只在心里答着:“好。”

        汤汁苦涩,晦涩难言,岁暮的病断断续续养了一个月才终于好转,已是早春,清脆的草木透着窗子照进来斑驳树影,南山端着那碗闻起来便苦涩至极的药汁,递到他面前。

        岁暮不喝,他也不动,只盯着他看。

        好半晌,岁暮低下头,一饮而尽,南山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那般苦涩被冲淡了一点,连带着心都高兴起来,南山推他出去晒太阳,他说:“今早院子里的柳树抽了新芽,我推你去看看。”

        岁暮浅浅笑着,低头应好。

        那些嫩绿小巧的芽尖像爬山虎一样爬上弯弯曲曲的枝干,看着倒是令人欢喜。

        良久,岁暮忽然说道:“南公子,如今是谁执政。”

        南山沉默下来,本来这皇位当是他处心积虑步步鲜血得来的,可等他真的登上百步台阶,那份难言的悲戚却是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那时候他忽然想到,倘若登上了皇位,就要一辈子困在皇宫里了。

        “是幼帝。”他答着,急急忙忙的道:“我已经安排好了,这个国有人管着。”

        他不愿,那些血腥的过往,不过是为了以后打算。

        而岁暮,便是他的以后。

        岁暮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给谁说:“你从少时就开始谋划的,不是这皇位吗?如今怎么……”

        南山心里一颤,去遮岁暮的眼:“不要叫我南公子,叫我南山。”

        “你当真不明白吗?”岁暮透过指缝,看见南山眼里的苦涩明暗。他说的细细碎碎,岁暮想着,他如今让他回到京城去,正是因为明白。

        他拖着一副病弱的身子,怕是会连累了别人。

        可南山说:“你怎知我不愿。”

        他心甘情愿被拖累,那不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是自由潇洒的云间。

        良久,岁暮盯着那一段嫩绿的枝干,说了句好。

        那段风寒始终未治好,连药都失了药性,那一碗苦涩的汤汁再未起作用,岁暮的也一天天安静下来,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南山只觉得心慌。

        那一日岁暮的精神好了太多,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这病,断断续续有了半年之久。

        “南山。”岁暮叫他。

        “我想去看看那颗柳树。”

        秋风萧瑟,树叶枯黄,打着转飘下来,就跟岁暮一样,南山心慌又心酸,他要去推他进屋,哄着呢:“别看了,这枯黄的叶,有什么好看的,等明年春天了,我推你来看。”

        岁暮只笑了笑。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病入膏肓,体弱,他没有熬过去这一场大病,可他硬生生拖了半年之久,可他仍旧想叫一声:“南山。”

        气息微弱,像极了院里的柳树。

        南山低头,看见极细小一丝血线自他嘴角流下,像染了血的梅。

        他拥着他身子,那般轻,那般凉。

        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压的人喘不过气。岁暮走了,勉强撑过炽热的夏和寒凉的秋,那一声南山,声声谴倦,声声绝情。

        入殓,下葬,众人只当南山是一位友人。等到人群散去,寂静下来,他才像终于撑不住一样,用手掩面,哭出声。

        岁暮本就有短暂之意,可南山,是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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