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神女别东天
又一个黎明将至，太阳之神欲醒未醒、正打哈欠的时候，玉央山上、杏花林外，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虔诚的望着那一簇簇挂在林梢、如烟如雾的杏花，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多少年来，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站上一会儿，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有人说，她就和杏花一样，含娇带媚、纯洁神秘，却又开得恣意。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内里的相通，这么多年，从没看够过，只是今天，看去的眼神，除了平时的欢畅和神往，似又多了一丝眷恋和伤感。
过了好久，终于迈开步子，闪身走向杏林深处一弯清浅的泉水。
说浅，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因为水太清，泉底铺就的石子似在眼前，实际上，谁也没敢真去试过她真实的深度，因为有传说，这泉水乃是这杏花林里的杏花生生世世的精魂所化，一旦染上，将堕入轮回、遭遇情劫、历尽磨难，生生世世、万劫不复，不能摆脱、无法化解。
可是，咲哚知道，这里是通向归墟的唯一通道。
她伸出手，鞠了一把泉水，望着泉眼发呆。
身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住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姑娘，你可想好了？虽然找皎珠很重要，但也不是非你不可啊。”
咲哚先是点了点头：“是的，我想好了。”然后抬头，坚定地说，“虽说找皎珠不是非我不可，但对我来说，生命的升华，非我自己去实现不可。”
“你说了那么多，其实真正的理由不只有你觉得兀郎需要你的帮助，但你又不想兀郎对此有压力吗？”老婆婆看起来好像很能读懂人、哦，不，神心。
咲哚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要帮助兀郎是真，那些对爹爹说过的话，也都发自内心。”
“但你可知道，那个一旦坠入此泉便也堕入了轮回，遭遇情劫、历尽磨难，生生世世、万劫不复，不能摆脱，无法化解的传说是真的？”
“婆婆，我想好了，我不怕磨难，也不怕情劫，不管会遭遇什么，都好过眼睁睁看兀郎一个人出生入死，我却只能看着、等着，除此之外，无能为力，留在这天界，年复一年、一成不变。”
“傻孩子，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能够每天安安静静地坐这看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便是最难得的好时光，更何况，这里拥有的，都是世间最美妙的！”
“也许有一天，当我历尽艰辛，再回头去看，会更深切地感受到现在拥有的这一切是多么难得，可这也正是我要追寻的，就像这弯泉水，真正的纯净，不在于从源头出来的状态，而是经过了诸多淤泥污浊，沉淀取舍之后，依然干净如初，我想要的，便是那看尽千帆之后发现的真正的美，一如那能够分解污浊的真正的纯净。”
婆婆看着泉水，久久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转换了话题：“那你爹爹和母后呢？”
咲哚转过头，望向东方神宫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漫长的神生，需要有份牵挂和寄托，我能做的，就是保证自己能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回来。”
婆婆叹了口气：“可是，你总该知道，一旦离开了这里，也便脱离了神籍。经受这泉水的洗礼、冲击、揉捏、粉碎、消散，即便有机会存活，你也不再是你，留在这里的一切都只能飘散在留在这的神的记忆里，今生今世，也许生生世世，和他们缘尽于此！至于你为之去经受这一切的兀郎，也将会和你一样，历经磨难，却忘了彼此。”
咲哚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过很多种后果，却从没想到，此一去，便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在天界的所有记忆，也将随之消失。
“那、皎珠呢？如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不是也意味着会忘了我是为寻找皎珠而去？”她的声音发着颤。
婆婆点了点头：“原则上是这样，但如果你该是那个找到皎珠的神，也许会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会让你即便变了身，也会有新的机缘去寻找皎珠。”
咲哚犹豫了，她会是那个命定的神吗？为了一份未知的答案，牺牲所有最最珍贵的东西，值得吗？她害怕了，她想退却。
就在她一步一步朝着神宫的方向往回走的时候，婆婆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所有得到都意味着失去，所有选择都需要勇气，姑娘，这是你该做出的选择，回去，记得好好过你的余生，也请相信你的兀郎，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再回来的。”
咲哚却瞬间清醒了：“婆婆，你说的对，所有的选择都需要勇气，如果我没有打破自己的勇气，便只是一个庸常的神，只配拥有庸常的神生。”
“庸常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和爹娘永远在一起，在神界，你依然高高在上。”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只有我自己清楚那不是我作为神活着的意义，更没办法在以后的日子里和兀郎日日夜夜的相守。请你帮我转达我的爹娘，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回来的，思念的时候，可以在我经常守着的窗边，我也会时常向这里眺望。”
婆婆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那你的兀郎呢？你们将要离散，除非缘分将你们重新聚在一起。”
咲哚听说，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很久没说话，他的盈盈笑意又浮现在她眼前，那么暖、那么舒心。此时此刻，还没有离开，已经那么思念，可是，她怕伤感，也怕他阻止，所以才自己偷偷跑来，想在大家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离开。
她低头沉思了太久，以至于老婆婆都以为她可能要放弃了，她却突然抬起头来：“我相信我们的感情，它能超越一切的缘分，可是，如果上天注定我们有别的结局，我也认了。”
婆婆宽慰地笑了：“好孩子，虽然我对你的离开感到遗憾，但却没办法阻止一颗坚定的心，多少年来，你是第一个主动要求要跳下去的，婆婆也很期待看到宇宙会怎样奖励这样一个勇敢的孩子。”
“婆婆，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只是为了试探我的真心？”
婆婆抬起头，揭去满头满脸的白发，一头青丝披散开来，露出一张美到妖艳的脸。
“兀郎哥哥，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跟我告别的。”莫大的幸福夹杂着深深的感动从内心深处流出，流过眼角，溢出两滴泪花，咲哚挂着那两滴眼泪惊喜地笑了。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准备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备离开，然后独自消失在人间，让我再无处可寻？”
“兀郎哥哥，对不起，我以为，我们总会再重新找到对方的。”顿了一下，又问，“你刚才说的，被打散、所有天界的记忆全部消失的话，可是真的？”
兀郎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笑了，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但是我忘了告诉你，等我找到皎珠，一切又会恢复如初，你还是咲哚，我还是兀郎，我们依然相亲相爱，然后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咲哚听说，发自内心地笑了，那笑容明媚的，像早晨迎着杏花初升的太阳。幸福之余，她也一点没漏掉他刚才说的话，他说的是，等他找到皎珠，而不是他们。
“咲哚，天帝说的那些阴阳相和的话其实是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找到皎珠只是我的事，答应我，在天宫好好等我，等我找到皎珠，这天下安稳之后，我会带着你，把这世间一处一处走过。你想要看的、经历的，一个都不会少你。”
她转身，走进杏林里，从中找出两朵最娇艳最饱满的杏花，把它们捧在胸前凝视着，就像在凝视自己的情人，据说，它能留存一世的记忆，时光轮回，风云流传，它们，大概会是她最后的温暖。
她把其中一朵放到兀郎的手掌心里：“兀郎，再次见面，这就是我们的记号！”
兀郎把手举到齐眼平的地方，默默地凝望着那朵杏花，好像那才是他的情人。
“兀郎，你也该出发了！”她提醒道。
兀郎伸出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滑过，眼睛看着泉水：“哚哚，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咲哚点点头。看他走向泉水，慢慢走进去，好像只是准备沐浴，看着水埋过他的头顶，一阵巨大的漩涡把他带走，她也紧随其后，纵身一跃……
就在她快要拉住他的那一刻，身子被人拎了起来，回头，两行热泪从色玛的眼眶里潸潸而下，“公主，你可真狠，说走就走，难道你对神君、娘娘和姐姐都毫无留恋？”
“姐姐，对不起，我就是怕再一犹豫就再也舍不得走了，在我心里，你们永远都是最最重要的……”如鲠在喉，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傻瓜，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当然有义务理解你的追求和渴望，只是，你又何苦非要去冒险？”
“有些事，是必须要去做的，何况，如果我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爹爹他老人家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色玛无奈地摇摇头，把一颗鹅卵一般、但精致很多、泛着蓝色海水光的小珠子递到她手掌心里：“神君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他说，他不阻止你，但你也不该这样把我们完全抛开，这颗珠子你含在嘴里，它会保护你远离凶险，等你想回来的时候，拿它在月光下对着东方，等它发出红色的光，就能带你回来了，不过，只有一次机会。”
“姐姐……”咲哚的眼睛红红的，强忍着一触即发的汹涌的泪水。
“公主，这个你必须得拿着，要不然，别说神君了，我都不会放你走。”
咲哚泪眼婆娑地接过珠子、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姐姐……”
“公主，我知道你还担心什么，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神君和娘娘，咱们姐妹一场，就当是我帮你略尽尽孝心。”
咲哚想要弯下身子，色玛眼尖，一把拉住，“这可使不得。”她说，然后又往四处看看，“兀郎呢？他不跟你一道下去吗？”
“他已经先走了，姐姐，我不能再耽搁了，相隔太久，怕会找不到他。”色玛冲她点点头，她扭过头，狠心往泉里跳去。
“公主，等着我，我很快就会下来陪你。”色玛在她身后喊了一声，不过，她已经没机会听见了。
泉水深处，兀郎早已没有了踪影，她拼命地一边游动一边呼喊着他，水流突然加急起来，拼命地旋转着，想要在即刻把她给撕碎，她随着水急剧形成的漩涡，快速地转动，浓浓的凉意，和被撕裂般的痛感，紧紧箍着身体，他明显感觉到身体在慢慢萎缩。
不知过了多久，那不适感慢慢消失，在水流轻微摇摆的涤荡中，她感觉自己像在摇篮里被轻轻摇着，一阵阵困意袭来……
在睡去的前一刻，隐约看到眼前好像漂浮着一团白色的、模模糊糊的东西，发着白玉般温润的光，她像一个醉酒的人，半张着嘴傻呵呵地笑着，终于就安心了，那一定是她的兀郎，原来他在这里，他一定不知道他其实在等着自己吧？想到这，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却没能战胜困意，头一歪，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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