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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银合欢下


白林青再一次见到方长策,是在一个潮湿又寒凉的阴雨天。

        八月三十一,夏末。

        郾城十二条长街环绕中心的四合院老宅子,雾蒙蒙的烟混着水汽,掀带着土地青草的味道。有人撑着伞,慢慢从宅子里一步步踱到门外,门外站着一个被雨淋得彻底的青年。

        这青年套着一身青色长衫,剪了短发,雨下的那么大,笑容却十分明艳。

        白林青把伞斜过去,听见这青年嗓音通透,说:“先生您好,我叫方长策,我爹叫我来跟您好好学学。”

        “我可教不了你什么东西。”

        “回去吧,不必再来了。”

        白林青转身,留了一把伞,又淡淡走进雨幕里,身影就那样消失在一院合欢中,方长策对着不过几瞬又重新关上的朱红大门,最终拿起放在石狮子旁的伞,叹口气走了。

        第二天这青年还是来了。

        敲响大门,又蹲下去,看见地上冒出来几根杂草,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一秒,两秒,一分钟三十一秒。

        方长策在心里默数着,数到二分二十秒时大门被吱呀拉开,一身白衫的教书先生就出现在门里,架在鼻梁上的眼睛都没能遮住精致眉眼。

        “不是说不要来了。”

        “先生,我来还伞。”方长策说。

        白林青接过那把伞,青年拍拍衣服站起来又笑,说:“我来两趟了,先生请我进去坐坐吧。”

        他倒是也不要人应答,自顾自的往里走,途中院里合欢开的正旺,满园都是小白花的香,白林青被他钻了空子,也不恼,就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这院子,是太空旷了点。

        安静又无趣。

        “别处的合欢都要谢了,先生这里还开的这般旺盛,”方长策没忍住伸手掐了朵合欢下来,又顿觉不妥,看向身后的人。

        “摘吧,”白林青讲:“算是你进来陪我的报酬。”

        他垂着眸子,眉眼淡漠,方长策回头去看,总觉得这位先生身上有种很淡的忧愁,除却自带的书香气好似能够看到这人身上环绕着一圈孤独的气息。

        “那我每天来陪先生,好吗?”

        “我教不了你什么。”

        “不要先生教,我每天来陪先生,先生只每天让我摘几朵花回去可好?”

        人和人之间总是有相同的特质。

        他和先生都是很孤独的人。

        并非不喜欢热闹,只是觉得这热闹不适合自己,融不进去,他只喜欢在世界之外远远看着,看集市小贩叫卖吆喝,大人小孩嬉戏玩闹,马车和汽车交错穿行。

        他和先生都是这个热闹世界的旁观者。

        先生说:“好。”

        方长策倒真是如他所说那样,每日都来,有时候白林青也会教他下棋,读书,写作,墨水滴在纸上,被人描了两笔成了一个精致的小人,抱着书,躺在宅子合欢树下,一摇一晃的,他画了一个先生出来。

        青年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点小东西过来。

        市面上的小玩意,墨水,毛笔,话本,糖葫芦,方糕……什么都有,越过一院子合欢,欢欢喜喜跑进内堂,凑过去,拿给白林青看,像是他之前教过的小孩。

        稚嫩的,饱满的。

        凛冬的大雪遮盖教堂的钟摆,方长策过来的时候耳朵尖和鼻尖都被冻得通红,白林青关上窗,屋里暖烘烘的,倒了杯热茶给他。

        青年就那样看着,凉掉的身体一点点回暖,偏头看见未关严的窗子外面,一树合欢迎着莹白的雪,在院里招摇的笑着。

        “这么冷的天,先生这里的合欢竟还开着。”

        “不好看吗?”

        “好看,”方长策笑弯了眼说:“先生种的花跟先生一样好看。”

        “我从来没有见先生笑过,”青年顿了一顿,回过头,又去看先生的眉眼,细细描摹,他自诩才高八斗,读过的史书古籍也不少,却很难从一众之乎者也或者诗词古赋中寻到适合先生的词。

        他讲:“先生生的这么漂亮,笑起来应该更好看吧。”

        先生在他嘴里都要快变成一个赞美的词来。

        七百九十七天,两年零三个半月。

        日子终于从夏末的大雨绕了一圈慢慢吞吞的走到了凛冬的大雪中来。方长策似乎忙了起来,这青年早时满心欢喜的跑过来说先生去看我的演讲吧,说话的时候眼睛都发亮。

        白林青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踏出过院门了。

        外面的人只传这里住着个神仙似的教书先生,只见有缘人。

        至于年龄,性别倒是一概不知。

        方长策就那样闯了进来,青春蓬勃的气息闯进来,院里满树合欢开。他有时候也会想,这人和他是不是见过,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但他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个凡人,而他自己是只活了上千年的老狐狸,哪里能见过呢。

        演讲那天下了雪,白林青撑着雪白的伞,路过热闹的集市,终于站定在方长策演讲的台下。青年演讲时候的样子很耀眼,台下也时不时有附和声传来,但好景不长,那边传来几声马蹄和枪响,台下就混乱一片。

        他看见方长策跳下来,掠过人群拉过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跑,绕了一圈又回到这个开满合欢的小院。

        方长策仍旧笑着看他:“先生,我之后应该会很少来了。”

        “为什么。”

        方长策没说话,走时摘了好多合欢下来揣进怀里,有时候一周才来一次,有时候半个月才来,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个月。

        终于又从雪变成了雨,从凛冬回归夏末。

        方长策终于被找到抓起来游行示众,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字革命演讲终于成为浓缩的幻影,封建和新生命的交锋,被鲜血刻上最华丽的终章。

        周围人声嘈杂,围观的行人,低声讨论的,窃窃私语的,站在台上义正言辞的说着方长策罪行的刽子手,台下站着刻意隐忍的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雨下大了。

        白林青总觉得,像他这样成了精的怪物很难懂人类那些晦涩的,复杂的感情,他已经麻木又孤独的活了上千年之久,见过亡灵,见过好几个朝代的变更。

        他大概是上辈子犯了错,才被人封印在这个小院子里,法力勉勉强强能让合欢盛开,却无法干涉外界所有的经过。

        白林青想,狐狸的寿命到底有多长呢,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他不知道,但他在人间待着的这段时间里,碰见了一个可以让他忽略时间流动的青年。

        他想着想着,又忽然想起来前一年的冬天。

        “你为什么一定要陪着我,你该去做自己的事,长策。”

        “陪先生就是我该做的事。”

        方长策说完,看见门外站着好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拿着新青年白话文的报纸,一脸热切的看着他,喊道:“策兄,走了。”

        白林青就拍拍他的肩,从枝头摘下几朵合欢来,温和的说:“去吧,把花给他们分一分。”

        “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新的生命,新的力量,冷漠又淡然的皮囊下,是一颗鲜活的,跳动着的心脏。

        方长策小声嘀咕了什么,他没听清,又看见青年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的向门外跑去:“先生,我很快就忙完来找你。”

        他想说,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们才是这个世界的未来,我不过是被遗忘的旅人和行者。

        方长策还是过来了,他提着两盏崭新的红灯笼,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白林青就看着他像变戏法一样从纸包里掏出来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炒栗子,两串糖葫芦,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狐狸糖画来。

        然后说:“先生,除夕快乐。”

        原来已经是除夕了。

        “明年,还要和先生一起过除夕。”

        枪声响起的声音唤醒了他,街口人潮涌动,他撑着当初那一把赠与又被送回的伞,看天空乌云滚滚,雾蒙蒙的蒙了一层纱,白林青有些看不清楚。

        但他能看见,方长策对他说了句话。

        细小的,微弱的,看口型很难猜出来说的是什么,但兴许是那几个字在心里逐渐由模糊变的清晰,他好像猜出来了。

        随后声音同身影又消散在火光与枪声里,再寻不见踪迹。

        恍惚中又想起青年同他之间的谈话。

        他说:“既知道我是只狐狸,便不要再靠近了。”

        “狐狸,狐狸会活很长时间吗?”

        “很长。”

        “有多长。”

        “一千年,一万年,谁也说不准。”

        “那先生也太孤单了,我要是死了再有转世就去找先生好不好。”

        “不必找我了。”白林青敛了眸子,说:“你找不到我的。”

        你找不到我的,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往者。

        “我一定能找到的,先生,你要相信我。”

        “你要怎么找。”

        “先生这么喜欢合欢,有合欢的地方就有先生。”

        雨水冲刷着伞面,血腥气被冲淡,两个人过来要把尸体抬上车,有个撑着伞的年轻先生走过来,说:“给我吧,我来处理。”

        最终两个人还是走了。

        白林青转过身,蹲下去,撑着伞,沉默了好久,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突然笑出来,笑着笑着,泪就落在手背,温热的,一滴一滴,比滚烫的血液还灼人。

        狐狸最终还是把青年带回家了,他实在背不动,在雨夜挣扎了许久,跌跌撞撞到了院门前,又精疲力尽的在合欢树下挖了个大坑,认真的埋住。

        白林青在雨里静坐,蓦的想起来方长策说的那一句话。

        并非是关于乱世或者革新,他确定他在那一瞬间听清楚了青年的气音说的到底是什么,如同在云雾里透出来的一丝亮光,暗淡了周围人的脸。

        “我爱你,先生。”他说。

        白林青想,他该走了。

        所以狐狸的一生到底可以过几个人世呢,好几百个都不为过。

        宣传白话文的,那个总是扬着笑脸对人的青年走后,郾城十二街那座老宅子里居住的先生也走了。

        进去看时,院里那棵合欢树还开着,满树的白花摇曳着,香气很淡,树下被人埋了个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方长策的名字,刻墓碑的人却没有留名。

        据说合欢一直都没有枯萎。

        就好像在看着世界完成什么任务一样,也许是为了看着这个世界完成某个人的心愿。

        “我爱你,先生。”

        合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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